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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外麵的陽光不錯,透過鑲嵌著琉璃的窗格撒在殿中,如同碎金一般五彩炫麗。
一時間,許多往事在萬曆的腦海中浮現,他仿佛突然看見一個人,一個身材修長,麵如冠玉留著長須的中年人正站在自己的麵前,這個中年人表情嚴肅,一雙眼漆黑明亮又帶著銳利和威嚴,似乎在和自己說些什麼。
這個人不就是自己的師父張居正麼?
少年時的點點滴滴往事湧上心頭,這個似師似父的男人,在萬曆的心中地位無人能比,同樣也是萬曆少年時的偶像。
對於張居正,萬曆的感情複雜的很,既敬又懼,既親又恨……這些感情夾雜在一起,讓萬曆也不知究竟是什麼滋味。
張居正活著的時候,萬曆被他壓的死死的,卻在內心中也無比崇拜這個師父。而當張居正死後,萬曆更是給了這個師父能給予最高的殊榮,以皇帝之尊親自為師父下葬,同時也暗暗下了決心,自己一定要按師父所教誨的那樣,成為大明最英明的君主。
可是,張居正屍骨未寒,反對張居正新政的那些官員們鋪天蓋地的反攻倒算就來了,萬曆突然發現一直都是完人的師父其實並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樣的人,非但不完美,而且張居正還是一個驕橫跋扈私德有缺的權臣。看著臣子們上書列舉出來的一條條確鑿罪名,萬曆心中的偶像在一瞬間就徹底崩塌了。
信仰的崩塌讓年少的萬曆怒火衝天,他不顧自己母後的勸阻,直接下旨對張居正采取清算,非但奪回了給自己師父的所有殊榮,還打壓張居正在朝中同盟,下旨嚴查張居正的家人。
但萬曆怎麼都沒想到,自己這個決定是一生中最大的錯誤,正是因為自己這個決定導致了後麵發生的慘案和無法挽回的後果。
等到萬曆得知這些後,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了,他隻能捏著鼻子認下了這個事,心中卻有了彌補不了的裂痕。
親政後的萬曆努力按照張居正所教導的去管理這個國家,意圖成為張居正一直期待成為的明君。可幾年後,勤勤懇懇的萬曆突然發現在失去了師父後,自己根本就沒有管好這個國家的能力,那些表麵上吹捧著自己,稱自己為明君的臣子們一個個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這些道貌岸然的家夥背地裡是一肚子男盜女娼,用儘一切手段阻擾自己對國家的掌控,把師父當年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新政製度徹底廢除。
那些原本被師父死死壓住的士大夫集團為了利益如同蛀蟲一般再一次從陰暗的角落裡爬了出來,趴在大明王朝身上吸血,朝廷中的官員們更是如此,冠冕堂皇的背後滿是**裸的利益交換,反而自己這個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在他們眼裡就是一個擺設的吉祥物。
到這個時候萬曆猛然醒悟了,他終於明白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也明白究竟誰才是對的,誰才是真正為了自己和這個國家好。
可惜,這時候已經晚了,萬曆雖然聰明,但他沒有祖父嘉靖的帝王手段,哪怕他心裡明白這些,也無法改變這一切。
灰心喪氣的萬曆意圖改變,卻改變不了,再加上國本之爭,導致性情大變,之前勤勉的皇帝一下子就變成了呆在後宮的宅男。
在接下來的漫長歲月中,萬曆用這種無聲的行動和文官集團進行對抗著,他的一切所作所為都是出於這個原因,也是因為這樣,至今為止,萬曆都不會去信任朝廷中的那些官員們。
現在內閣和部堂的官員空缺,包括內閣就方從哲一人,這完全就是萬曆故意所為。
他不是嘉靖,沒有嘉靖拉一派打一派的手腕,隻能采取這樣的辦法,弄一個勉強能夠控製住的人放在位置上,總比麵對一個群體好些。
不讓手下的文官過多勾結起來,從而形成更強大的勢力來對抗皇權。
之前向地方派出礦監稅監也是如此,張居正新政的廢除使得朝廷的稅收一落千丈,在萬曆無力恢複新政的情況下,他隻能利用手上唯一可用的太監群體勉力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而他這些舉動,卻又被文官們以“搜刮禍民”大肆評擊罵得狗血淋頭。可萬曆心裡清楚的很,難道自己不派礦監稅監去地方,這些利就能真正留給老百姓了?當然不是這樣!作為張居正的親傳底子,萬曆很明白大明的這些官員們心裡在想些什麼,他們之所以反對萬曆這麼乾,無非是觸及到了他們本身利益而已,哪裡是真正為民啊!
這樣的事比比皆是,萬曆心裡都清楚,可他又無能為力。
有心無力,既然改變不了,隻能躺平,這也算是萬曆唯一抗爭的手段吧。
就說之前薩爾滸之戰吧,在戰前萬曆其實就不想用楊鎬,不過朝中眾人都舉薦楊鎬為帥,而且楊鎬在之前援朝對日之戰中的確有過軍功,再加上楊鎬又是堅定的主戰派,萬曆最終勉強同意讓他巡撫遼東,當上了此戰的主帥。
但沒想楊鎬卻是個紙上談兵的廢物,遼東一戰令大明損失慘重,丟失了大明在遼東幾乎全部精銳。當聽到遼東傳來戰敗消息後,萬曆驚愕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在後宮看著奏報萬曆雙手都在顫抖,更是忍不住嚎啕大哭。
堂堂天朝,巍巍大明,居然如此喪師辱國,楊鎬作為罪魁禍首碎屍萬段也不為過。
按照萬曆對楊鎬之恨,解押楊鎬入京後砍了他的腦袋都是輕的,直接誅其三族都不為過。可是在接下來的交鋒中,那些文官集團為了利益怎麼都不肯處置楊鎬,哪怕萬曆恨不能殺了楊鎬為快也難做到。
畢竟,楊鎬當初去遼東是文官集團的推薦,他的背後有著各派勢力的影子。一旦楊鎬就此獲罪誅殺,那麼當初推薦楊鎬的人又怎麼說呢?這些官員要不要承擔連帶責任?或許一起丟官罷職?甚至砍頭?
大明皇帝的權利並不無限,大明的皇帝在許多情況下有些事也沒辦法直接決策。再加上遼東兵敗後萬曆的病情加重,對於楊鎬處置爭吵無果之下隻能暫時擱置,直到今日,楊鎬還在牢裡以待罪之身安穩呆著,一直還都沒定罪呢。
雖然一時間處置不了楊鎬,可遼東的殘局還是要人去收拾。
萬曆想來想去力排眾議,強行下旨任命熊廷弼去遼東,而熊廷弼也沒有辜負萬曆的期望,從去年薩爾滸之戰後熊廷弼獨自前往遼東收拾殘局後,眼下遼東的局麵已漸漸穩定了下來,按照熊廷弼給萬曆的奏折裡所說,遼東的情況正在向好的方向轉變,他已遏製住了努爾哈赤的勢力,穩紮穩打步步蠶食,從敵人手中收複了不少失地,隻要這樣繼續下去,憑著大明遠比後金更為強大的實力,用不了多久就能進行反攻,一血薩爾滸之戰之恥。
萬曆對熊廷弼是絕對信任的,也知道這是一個極有才能的人。借著處置楊鎬的交換,壓住文官集團執意把熊廷弼放到遼東,是萬曆和文官集團最終博弈的結果。
但現在熊廷弼剛剛在遼東穩住不久,朝中又起了幺蛾子,不少人上書萬曆要求向遼東增派巡撫,以避免遼東熊廷弼一家獨大,文武失衡。
這話聽起來似乎不錯,可萬曆心裡卻明白的很,這無非又是文官集團打算搞政治平衡的把戲罷了。
萬曆可不想因為文官集團的這種小動作導致給遼東的熊廷弼扯後腿,為了徹底讓熊廷弼放心,萬曆私下派太監給熊廷弼帶話,讓他安心在遼東好好做事,朝廷這邊由他這個皇帝幫忙頂著。
這也是萬曆一直沒答應首輔方從哲所提出向遼東增派巡撫的要求緣故,就連內閣增員和各部堂空缺萬曆也裝聾作啞找理由一直拖延著。
他這麼乾不是不顧朝政,恰恰相反萬曆這麼乾是為了能更好地做事,因為他很明白一旦這些官員補充上,尤其是內閣閣臣和部堂主官的到任,文官集團的力量在朝堂中就會進一步強大,他這個皇帝的話語權也就相應更小了,而現在自己身體不好,遼東局勢也沒徹底扭轉,為了大明,他絕對不允許在這種情況下邁錯半步,給對手半點機會。
“師父,朕這樣做究竟對還是不對?”萬曆喃喃自語,仿佛張居正和少年時那樣站在自己麵前,教導著自己,告訴自己怎麼才能成為一個明君。
可惜,張居正已經去世了,而且還是他這個弟子親手毀掉了師父為大明王朝打下的基石,推倒了他費心建立起來的新政製度。
少年的萬曆不懂,等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他也努力過,也想扭轉這一切,可這時候他的身邊已經再沒了張居正這樣值得信賴和有能力的人了。
兩行淚水悄悄在萬曆的眼角滑落,他錯了,他錯了!也醒悟的太晚了,這麼多年來,他的心裡早就明白了一切,卻無力改變,無儘的悲傷湧上了他的心頭。
萬曆多麼希望時光能夠倒流呀,回到師父還在的那一刻,如果是那樣的話,他再也不會重蹈覆轍,讓國家成為現在這個樣子。
而如今病痛纏身的萬曆已感覺到自己恐怕不久於世了,眼下他唯一期望的就是自己能再多活兩年,活到熊廷弼在遼東反攻,徹底滅掉建奴的那一刻,到那時候,他也能夠瞑目下去再見自己的師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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