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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4章 征辟(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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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挖通的秘道裡還有股潮濕泥土的氣味,薛白與杜妗拉著手走到底,掀開青石板,外麵便是東市豐彙行中的一間倉庫。

離開倉庫,門外停著虢國夫人府的奢華馬車,駕車的是刁家兄弟。上了馬車,掀簾向後一看,能看到人群中有身影正在向這邊探頭探腦。

“做得再隱秘,他們也能猜到你見了李琮。”杜妗道。

“沒有證據,猜到又如何?”薛白道:“李琮無儲君之位,我無韋堅之權,你無皇甫惟明之兵,哥奴再辦樁大案給我看看?”

杜妗多次見過李林甫排除政敵,依然有些憂慮,道:“你被發配海陽,裝病隻怕是拖不了。”

她用的是“發配”二字,因外貶海陽是對薛白指使王昌齡刊報的懲罰,隻怕不是辭官就能避過去的。

海陽縣屬潮陽郡,屬於嶺南道,薛白若真去了,死在那兒隻需說一句染上瘴氣而亡,虢國夫人出麵也沒用。

“拖到閣羅鳳叛亂就夠了,縱觀這天寶四載以後南詔與朝廷的衝突,便知它一定會叛。朝廷以為能控製局麵而已,但伱看這昏君庸臣的樣子,控製得住嗎?”

“即便如此,李隆基隻怕不會對你消氣,你這次太不給他顏麵了。”

“那就,逼迫他。”薛白喃喃自語道:“時代不同了。”

“什麼不同?”

“那個掃蕩了武周混亂、開創盛世的天子,曾讓世人無比崇拜,三十餘年間人們匍匐在他腳下,視他如神明,這種威望掩蓋了太多的錯誤,可一旦有人站起來一捅,就會發現神像裡的泥土茅草已乾枯脆弱,一碰就倒。”

這段話,就連杜妗也沒能夠理解。

在絕大多數人眼中,當今聖人還是高高在上,大唐臣民以及四海蕃夷都得看他臉色行事,依著聖人心意就有一切,這也正是右相權焰滔天的原因。

薛白在賭聖人已經弱勢,會妥協。

杜妗不敢篤定他這一次是勝是敗,帶著咒罵地語氣念叨道:“知道嗎?我竟等不及看南詔打破這昏君佞臣的自信。”

“我反而希望我判斷錯了。”薛白道。

若大唐社稷坍塌,他知道挽天傾很難,相反,若大局還能夠把控,他個人其實還有很多出路。

~~

“海陽縣?嶺南?”

哥舒翰宿醉起來,頭依舊疼得厲害,迷迷糊糊中聽到曹不遮說起近日長安市井的傳聞,疑惑地問了詳由。

“李泌已離開了,薛白怎麼被貶了?”

世人看官位大小不看品階,禦史台是中樞重要衙門,嶺南是偏遠之地,隻怕潮陽刺史在人們眼中都不如一個侍禦史,這當然是貶官,簡直是流放。

“回了長安就一天到晚喝酒。”曹不遮將幾份報紙丟在榻上,“滿城裡都在議論,隻有你,醉得和死駱駝一樣,自己看吧。”

她其實不識字,也不在乎什麼薛白、李泌,隻是這事鬨得滿城風雨,她認為哥舒翰兼著禦史大夫也該知道,特意買了報紙回來。

“這麼多。”哥舒翰揉著頭,粗略掃了一眼,喃喃道:“原來不是因為禦前直諫,為了揚名,不顧利害了。”

“給我。”

“大清早的,頭還疼著。”

“我說,給我錢!買報的錢!”

哥舒翰隨手指了指地上的衣服,他荷包在裡麵。這次回長安,聖人賜了許多錢寶,他幾乎都分給了麾下的將士,剩下的也是亂花。

根本就沒看曹不遮拿走了多少錢,此時他腦子裡有個想法,愈想,愈覺可行。

“給我穿衣,我出門一趟。”

“老娘就奇怪了,你買個新羅婢服侍你不舒坦?”

“新羅婢太嫩,受不了青海湖的風霜……”

哥舒翰讓下屬打聽了一番,出了門,騎上駿馬,直接便往宣陽坊薛宅而去。

到了地方,鉗耳大福上前去叩門,哥舒翰環顧一眼,便發現有人在盯著薛宅,他卻渾不在乎。

“將軍,薛郎病了,說是晚些過去拜會將軍。”

“我正好探病,等他也不要緊。”

鉗耳大福不明白,總之再上前去問,不一會兒,薛宅的仆婢便將他們迎進堂上相候。

這一等,足等了小半個時辰,中間虢國夫人派人到薛府送了藥,之後,薛白才披著大氅出來。

“恕我失禮,勞哥舒大夫相候。”

“哈哈,我突然過來,沒提前打招呼。”哥舒翰朗笑道:“倒是勞你‘病中’跑一趟了。”

說著,他態度親近地拍了拍薛白,小聲問道:“這是裝的,還是被掏空了?”

“憂心國事,夜不能寐。”

哥舒翰不接這種假惺惺的話,道:“我過來,想聘你到我幕府做事。”

“我已被任為海陽縣令了。”

“你莫與我說見外話。”哥舒翰道:“我們都知道,那海陽令是右相對你的敲打,這次你做得確是太過了,旁人不敢替你說話,但我敢。隻要點頭,旁的不必管,隻等著到隴右做事,官職不好說,最差也是個營田水運巡官,聘錢好說,三十萬錢。”

“多謝將軍美意。”薛白道,“我為將軍引見一位人才如何?”

“誰?”

“但使龍城飛將在。”

“王昌齡?好!”哥舒翰大笑道:“你與他一道到我幕下,把可能被牽連到的手下人也帶來,隴右容得下天下俊才!”

薛白目光看去,從他身上再次感受到了大唐的豪氣。

接著,他不由在想,這些年有多少被朝廷容不下的人才就是這樣由邊鎮吸納了。哥舒翰為國擴邊無妨,安祿山又如何?

他收回思緒,沒有答應此事,而是道:“右相或可放過王昌齡,卻不會放過我,唯盼將軍能成全王大兄的邊塞壯誌。”

言下之意,他就不去隴右了。

哥舒翰大手一揮,道:“放心,我會與右相說。”

薛白想了想,問道:“南詔一事,將軍如今信我嗎?”

“彈丸之地,便是叛了,朝廷輕易可平。”哥舒翰道:“你莫再管南邊瘴地了,往後放眼西北便是,等我消息!”

對於招攬薛白一事,他興致高昂,說罷,風風火火就要走,才出門又停下腳步。

“對了,我是粗魯胡人,但今日是執禮聘請薛先生……我這樣,應該也算很有禮數了吧?”

“是,我送將軍。”

薛白禮送哥舒翰出了門,才要轉身回府,遠遠卻有數人從東麵過來,喊道:“敢問可是薛郎?!”

這幾人中有吏員打扮,也有軍士打扮,為首一人匆匆跑到薛宅門前,執了一禮。

“薛郎留步,鄙人安西進奏院判官武就。特來代安西四鎮節度使禮聘薛郎為安西幕府參謀,這是辟書,請薛郎過目。”

薛白目光看去,武就三十五六歲模樣,身材魁梧,舉止有禮,顯然是個文武雙全之人。

他不由問道:“我近日才被貶,武判官何處得來的消息?”

“薛郎有所不知。”武就道:“安西進奏院就在宣陽坊東隅,我們消息還算靈通,見笑了,見笑。”

“但,高節帥隻怕還不知此事吧?”

薛白稱哥舒翰為“將軍”那是故人的舊稱,他與高仙芝卻不熟悉,不認為高仙芝會為自己惹上大麻煩。

不想,武就卻十分有底氣。

“薛郎放心,因岑參多次盛讚,節帥早有意聘薛郎到安西幕府立一番大事業,此事我等可全權代將軍之意,薛郎若不放心,等一兩個月也能知曉,總之不必去潮陽,我等會說服右相。”

說到後來,他還傲然補充了一句。

“節帥既敢千裡奔襲小勃律國,繞開夫蒙靈察而報軍情,招募薛郎,何懼之有?!”

安西進奏院諸人皆不由咧嘴笑了笑,透過他們的笑容,讓人仿佛能看到一麵大唐軍旗插在了西邊萬裡之外的土地上。

“方才我看到哥舒大夫了。”武就又道:“安西雖隻能給薛郎十五萬聘錢,卻有不世功業等著薛郎。”

“多謝武判官,”薛白收了辟書,執禮道:“還請容我考慮。”

“這是自然,往日怕打攪薛郎,若得空,一道喝酒。”

“好,幸甚。”

~~

薛白回到書房中坐下,展開一張他自己繪製的地圖看著,心神有一點點亂。

他原本想的很簡單,借南詔之事豎一麵旗,讓世人了解大唐朝堂上有一個新的勢力。

這個勢力,以支持慶王與前太子之子來占據正統名義;展露出敢於忤逆聖人,敢於對抗李林甫的氣節與風骨;提攜了一批有才能的低階官員;還在邊鎮之事上有遠見……

天寶六載的上元夜,薛白認為在東宮、右相府之外,朝堂上應該還有第三個勢力。於是,經過三年的機關算計,他終於讓它在夾縫之中初見雛形,它曾躲在楊黨的羽翼下,如今則得走到儲位之爭的戰場上。

依原有的計劃,他隻需要等著南詔叛亂的消息傳來,就能讓人們看到這個才發芽的、想要茁壯生長的勢力。

這也許很快,也許數月,也許一兩年,過程中,他能做的就是提高名望,暗中積蓄些力量,提拔些黨羽,再煉煉丹。

但哥舒翰、高仙芝的征辟給了他更多的選擇。

他得在把原計劃執行得好的情況下,作出新的考慮。

“郎君。”

薛白把地圖收好,轉身看向青嵐,問道:“何事?”

“有人來找郎君,自稱是河東進奏院……”

薛白倒是願意去河東看一看,但他很清楚,王忠嗣絕對不能征辟他,這很危險。

他的計劃就像是在激怒李隆基的邊緣小心翼翼地試探,牽扯到王忠嗣基本就是逾越了那條最危險的線,兩人都可能完蛋。

但王忠嗣受過薛白的恩,河東進奏院得知河隴、安西都征辟了薛白,也不能沒有表示。

冷眼看著薛白被貶到潮陽,卻不出手相助,也可能被人搬弄是非。

因此,這場談話的分寸得把握好。

薛白走向外堂,去迎了來人,才到前院,遠遠卻聽到了大門外傳來了大喊聲。

“小舅舅,甥兒來看你了!”

“安府君,隻怕你還不能進去。”

“哈哈,我給小舅舅帶了禮物……”

薛白向河東進奏院的來人低語了一句“你一會便回去”,走向大門處,隻見安祿山正在侍兒的服侍下把一個大肚子搬上台階……這是視線問題,看起來確像是搬肚子。

“小舅舅!”

薛白停下腳步,以他的城府,麵對安祿山,也得調整了呼吸才能擺出不嫌惡的表情。

“安府君今日怎有空過來?”

“聽說小舅舅升為海陽縣令了,結果還病了。甥兒想著,多送些人參來,小舅舅喜歡人參,不是嗎?”

薛白凝神打量了安祿山一眼,臉色冷峻了些。

似乎年輕人總是容易沉不住氣,被一兩句含沙射影的話激怒。

安祿山還在笑,顯得城府更勝一籌。

“甥兒這次來,是想征辟小舅舅為範陽節度使掌書記,五十萬聘錢,請小舅舅幫甥兒在天寶九載儘滅契丹、奚,這是聖人的厚望。”

“是嗎?”

“甥兒聽說,幾位節使度都想征辟小舅舅,但小舅舅可一定得先幫著甥兒,我們可是一家人。”安祿山麵露憨厚,又道:“聖人、右相,也一定會答允甥兒的,不會讓小舅舅到潮陽去,聽說那裡鱷魚會吃人……”

“咳咳咳咳。”

薛白咳嗽著,打斷了安祿山的話。

他像是真的病了,揮手讓身邊人扶著他進門,“嘭”地一下將安祿山與其禮物都拒之門外,頗失風度與禮儀。

~~

是夜。

“都說你病了。”楊玉瑤喘著氣,泛紅的臉上浮起滿足而疲倦的神色,道:“得了能折磨死人的病。”

春寒料峭的天氣,薛白臉上還帶著汗水,問道:“喜歡嗎?”

“嗯。”

楊玉瑤把有些酸疼的雙腿縮起,道:“快把汗擦了,莫著了涼,假病成真……”

“我得去潮陽赴任了。”薛白忽然道。

“什麼?”

“今日安祿山來威脅我,要把我弄到範陽。我揭破他謀逆的陰謀,他勢必殺我,我留在長安很危險,不如抽身而退。”

“不許,你當我保不住你……”

“你聽我說,此番與你提此事,我並非要利用你來保我。”薛白道,“無論如何,我至少得啟程了。但你要保密的是,我很快會回來。”

“彆走,我來想辦法。”

薛白卻是鄭重其事地又重複了一遍,道:“我揭破安祿山謀逆陰謀,他欲殺我,我隻好帶病貶謫了。”

楊玉瑤愣了愣,雖已隱約明白他話裡的意思,卻還是難以接受。

但她再強勢,卻不能改變薛白的處境,到最後,還是隻能把怒火發泄在安祿山頭上。

“狗胡該死,我絕不放過他。”

~~

次日,敦化坊,顏宅。

“我揭破安祿山謀逆陰謀,他欲殺我,我隻好帶病貶謫了。”

薛白才說到這裡,屏風後忽然響起一聲輕笑。

韋芸有些尷尬,想了想,乾脆把顏嫣喚出來,教訓道:“笑什麼?”

“回阿娘。”顏嫣故作賢淑,行了個萬福,一本正經應道:“女兒沒笑。”

見她這模樣,薛白反而微微一笑。

“彆胡鬨了。”韋芸不由道,“出了這般大事,你們還嬉皮笑臉的。”

“阿兄分明心有定計,偏是故作委屈,到處說被安祿山逼得外貶,阿娘又何必信他的鬼話?”

“女兒家也不知好好說話,回閨房去,不許再偷聽。”

韋芸雖是教訓了顏嫣一頓,其實是在薛白離京前,讓他們兩個見上一麵。

待女兒退了下去,她臉上便泛起憂愁。

“唉,你們這師徒倆,也沒個消停。”

“師娘放心,老師很快就會回朝、升官。”薛白道:“學生以為,老師要不了兩年可是要當宰相的。”

“莫安慰我了。”韋芸歎息道,“我如今在愁的,是你們的婚事。”

薛白今日來,對此已有所考慮,道:“一月之內,學生當可回長安。”

“真的?”

薛白沉默了片刻,道:“隻要學生還活著,拋官落罪,也會回來,給一個交代。”

“不可說這種不吉利的話,那便繼續籌備,待三月你們完婚,我這顆懸著的心才能放下。”

“是。”薛白道:“隻是李林甫、安祿山欲害我,萬一……”

“沒有萬一,你記住,三娘等你回來完婚。”

……

出了顏家,薛白回過頭又看了一眼,覺得很多話其實沒有說開。

今年三月恰好該是他處境不太好的一個時間段,他覺得那時與顏嫣成婚,頗為愧對她。可顏家雖未直說,但那份堅定支持他的態度卻已足夠了。

這次,薛白有些不舍得離開。

~~

正月十八,午後。

長安城東郊,灞橋。

灞水兩畔柳樹依依,送人離開長安,也就送到這裡了。

杜五郎還沒完全明白情況,問道:“你真的要走?”

薛白不厭其煩,道:“我揭破安祿山謀逆……”

“我是說,你行李帶得好少,青嵐也沒帶著。”杜五郎撓了撓頭,低聲道:“旁人不會看出來嗎?”

“那是我不舍長安,心懷僥幸,盼著聖人能召回我。”薛白莞爾道,“放心,輿情在我們這邊。”

杜妗也沒隨薛白走,隻安排了幾隊人扮成商隊,沿途暗中保護;杜媗則是不忘叮囑了幾句。

“你第一晚在藍田驛過夜?”

“是。”

杜媗小聲道:“薛鏽就是在那裡被賜死的,你務必小心。”

“好,有勞媗娘照顧好家裡了,二娘做事有時不計後果,你多看著她些。”

“放心。”

杜媗還想多送薛白一段路,身後卻有馬蹄聲響起。

“薛郎!”

那是王昌齡帶著刊報院的眾人趕來了。

杜家眾人遂整理車馬,依依不舍地西返長安。

薛白牽馬站在那,等著王昌齡奔到眼前。

“王大兄何必過來?”

“薛郎如何走得這般倉促?也未提前說一聲。”

“我揭破安祿山謀逆陰謀,他欲殺我,隻好帶病貶謫了。”

“胡兒該殺。”王昌齡上前,拉過薛白韁繩,道:“隨我回去,見見哥舒節帥。”

“沒用的,他鬥不過哥奴與胡兒……”

“薛郎這一去,忍心看著朝堂上烏煙瘴氣不成?!”

送行者中,忽然有一個年輕人喊了一句。

他其實是太過激動,喊出了聲之後,見眾人目光都看來,慌忙低下了頭,不知所措。

“葉平。”王昌齡引見道:“我去歲剛收的學生。”

“我似乎聽過他的名字。”

葉平受寵若驚,連忙道:“我……我隻是無名之輩,薛郎一定沒聽過……”

王昌齡道:“我們辦的第一份文萃報便刊了他的詩,‘白玉非為寶,千金我不須。憶念千張紙,心藏萬卷書’。”

“原來是他。”

葉平忙道:“學生出身平寒,投靠無門,能入老師門下,皆因薛郎所辦之報紙。今我等議論南詔形勢,皆以為薛郎洞若觀火,當此時節,薛郎若貶嶺南,朝堂上複有誰敢發聲?”

下一刻,另有一人也站了出來。

“學生常袞,此來想提醒薛郎,十年間,為哥奴遣禦史怖殺者不計其數,薛郎此去潮陽,凶險萬分,務必珍重。”

常袞出身顯然比葉平好太多,舉手投足沉靜自如。

不過,與薛白相比,隻看名望、官位,常袞都隻能在薛白麵前以後輩自居,事實上他與薛白年紀差不多。

一場送彆,到最後,王昌齡也沒能勸服薛白回去請哥舒翰幫忙。

他不由歎息道:“我因你舉薦到隴右幕府,卻要眼看你遠赴嶺南,如何自處啊?”

“官場沉浮,常有之事,王大兄不如送我首詩吧?”

王昌齡到今日之前還都在忙著刊報的實務,忽得知薛白要走,實沒有作詩的心情,但還是鋪開隨身攜帶的紙墨,拿出酒壺飲了一口。

之後,在灞水河畔,他揮筆寫下一首小詩。

“春江愁送君,蕙草生氤氳。”

“醉後不能語,鄉山雨紛紛。”

薛白看了,將詩句收好,卻是借著王昌齡的筆墨,徑直揮筆寫了一首詩。

他是早就打算好了要寫的,要借著這一首詩,把他受到李林甫、安祿山迫害的事跡流傳得更遠,把他的聲望推得更高。

此時也沒甚感情,更不是有感而發。

不擇手段而已。

這次,薛白沒有用顏楷,寫的是行草。

筆走龍蛇地寫完,他丟下筆,抬手揮了一揮算是與眾人彆過,翻身上馬,徑直向灞橋而去。

眾人紛紛上前,看向薛白留下的詩句,題為《因諫南詔叛亂左遷潮陽至灞橋遠望藍關勉諸賢》。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

“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他們有些震驚,不知薛白年紀輕輕,如何能寫出這等“衰朽”之句?

再轉頭看去,薛白已驅馬行向那橫在天邊的秦嶺。

~~

但其實才過灞橋,薛白就忽然勒住了韁繩。

“郎君,怎麼了?”刁丙問道。

“我去買些胡餅。”

“我去吧。”

“不用。”

薛白說著,下馬過去買了胡餅,從馬背上拿出一個包裹,放在餅攤上。

“這是給阿婆的。”

賣胡餅的老婦一愣,喃喃道:“郎君是?”

薛白已拿著胡餅轉身走了。

那包裹裡是一大一小兩套衣物,三年多以前,薛白與青嵐從這裡走過,受了這老婦人的恩惠,他知老婦人最疼孫兒,路過便帶些禮物。

可惜,今日沒見到那趕驢車的老莊頭。

薛白咬著熱乎乎的胡餅,心想著這些,看著秦嶺上方的雲卷雲舒,反而是難得放鬆下來。

……

半個時辰後,老莊頭趕著驢車回到了灞橋。

“咦,孫大娘,穿了新衣裳啊?”

“怪了,今日有個郎君,放下這包裹就說是送我的。”

“莫不是人家落的……”

說話間,卻有四騎快馬趕來,其中一個穿著男裝、眼神有些凶的女子驅馬過來。

“你們,可曾看到一個英俊郎君從這過去?往潼關還是藍田方向走的?”

“這……”

一串銅錢已經被丟了下來。

老莊頭瞪大了眼,不知孫大娘今日是發了什麼財運。

“藍……藍田。”

~~

藍田驛。

天黑了下來,因沒聽到長安城的暮鼓,刁庚覺得像是少了什麼東西似的,渾身不自在。

“阿兄,沒有鼓和宵禁,我咋覺得慌得很。”

“用郎君的話說,你需要秩序。”

說話間,刁丙有些警惕地看向了四周,小心提防著。

據說就是在那個大堂裡,聖人派出的禁軍,追過來活活勒死了駙馬薛鏽。

但十餘年過去,此處已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空氣中彌漫的隻有馬糞的氣息,因為過往商旅太多,馬鳴聲不時響著。

刁氏兄弟才拴好馬,見薛白已走向店家,於是連忙跟上。

“有題詩板嗎?”

唐人愛詩,酒樓客驛往往都有詩板,供人題詩留名。薛白打算把今日寫的那首詩留在藍田驛,增加些用處。

“有,在後麵,郎君自己過去吧。”

“多謝了。”

上元節才過沒多久,月亮還算圓,很亮。

薛白於是往驛館後方走去,路上見到一口井被封著,不由在想,與薛鏽同行的一些人,屍體是否就埋在裡麵?

明亮的月光下,走到了題詩之處。

那是個小亭,亭中卻正有一人在題詩。

此人身上穿著一件有些過於寬大的白綢長袍,身材頎長,一手提著酒壺,一手握筆,嘴裡小聲地自語詩句。

他聽到有人來了,回過頭來,笑道:“小郎君也來寫詩?”

薛白沒聽清這人方才念的什麼,但能感覺到那詩句韻味極佳,又見對方是個五旬老者,遂應道:“先生詩寫得好。”

“客驛住著無聊,隨意作詩罷了,郎君可要與我共飲?”

“晚輩不會飲酒。”

說著,薛白上前,無意中看到對方寫的詩,那字跡竟是灑脫至極。

“滿窗明月天風靜……”

他念了一句,心裡意識到了什麼,試探著問道:“先生喜歡寫月亮?”

“是啊。”老者負手抬頭看向天上的圓月,“從小就愛看月亮,我覺得它像鏡子。”

“鏡子。”

“你看,天上的神仙也在看著這麵鏡子,他們在另一麵。你若看仔細了,許能看到神仙。”

說罷,老者朗聲而笑,像是被自己逗笑了。

薛白也不由跟著笑了起來,覺得自己貶官這段時間若能與這位結交,倒也不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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