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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程府。
會試主考程敏政坐在書房之中喝著茶,等待著唐寅的到來。
程敏政時年五十三歲,世代書香,是典型的文官世家。從曾祖那輩兒起,程家人靠著科舉代代都當官兒。
他的父親程信,官至南京兵部尚書。
程敏政從小就是北直隸有名的神童。他十七歲時,程家後花園池塘開了並蒂蓮,他高中北直隸鄉試第一名解元。
年僅二十歲時,他會試中會元,殿試高中榜眼,入翰林院任庶吉士。差一點就創造連中三元的神話。
時任內閣首輔李賢一看:嘿,這小夥子行,前途無量。
於是李首輔榜下捉婿,把女兒嫁給了他。
除了當兵部尚書的爹,程敏政又多了個當內閣首輔的嶽父。
應該說,老程有個王炸開局。
爹是尚書,有一張碩大的官場關係網。自己也爭氣,弱冠之年就成了榜眼。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看日儘長安花。還娶了內閣首輔家的女兒。
前途無量,真的前途無量。
不過老程這人,讀書科舉能力行,當官做事能力一般,中規中矩。靠著入仕早、關係硬,苦巴巴的熬資格,當上了禮部右侍郎。
按照官場的晉升規矩。他再熬個兩三年,五十五歲左右就能晉升禮部尚書。
而禮部尚書,又是天字第一號的閣儲。不出意外,六十歲之前就能入閣,位極人臣。
這回皇恩浩蕩、至交李東陽也給力。李東陽舉薦,皇上欽定,讓他當了會試主考。
會試主考是個臨時委派的差事,不算常設官。但大明的正三品以上文官,人人擠破頭搶著當主考。
會試主考會成為整整一科一、二、三甲進士的座師。政治實力能暴增一波。
一科進士好幾百人呢,今後一準能出息幾個。就算日後有人當上了首輔,見到他也要畢恭畢敬的稱一聲:“座師”。
程敏政誌得意滿。準備在會試開始前,收幾個已經名滿天下的約定門生。
像唐寅這種有江南四大才子之首名號的人,如果能成為他的約定門生,一來他臉上有麵子。
瞧,能當大才子的老師,說明我本身的才學也冠絕天下。
二來,約定門生比普通門生關係更近一層。
唐寅這種前途無量的青年才俊,若為我所用。我的人脈圈子實力又要增加幾分。
且說唐寅領著徐經來到了程府門前。
徐經是大財主家的兒子,但絕不是傻兒子。人家有舉人功名。
大明各省鄉試,就算你想花錢行賄考官買舉人功名,自身也得過硬。首先,字跡要好。其次,要通八股,懂如何遣詞造句。
不然就算把試題泄給你,你都不知道怎麼寫應試文章。
找人捉刀,提前寫出文章你也背不下來。
寫出來字不好,受賄的考官也沒法圈你的卷子。
徐經聽說本次會試主考程大人邀請唐寅入府一敘。他腦瓜子一轉:我跟著去一趟,跟程大人搞好關係,此次會試不是多了幾成勝算?
於是徐經請求唐寅同來。
唐寅沒有拒絕。這趟趕考之旅,人家徐經在他身上花了沒八百也有五百兩銀子。
一路上無微不至的照顧,殷勤體貼至極。
這點麵子還是要給徐經的。
二人站在了程府大門前。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宰相門前七品官。
門房老頭程旺攔住了二人。
唐寅拿出了拜門的名帖:“應天舉人唐寅,前來拜見程大人。”
程旺接過名帖:“啊,是唐舉人啊。我們老爺等你多時了。”
轉頭他朝著一個年輕仆人喊:“瑞哥兒,領唐公子去老爺書房。”
徐經跟著唐寅想要進府,程旺一把攔了下來:“你是何人?”
徐經答:“江陰舉人徐經,前來拜見程大人。”
程旺老臉一耷拉,就跟徐經欠他二兩銀子沒還似的:“當朝禮部侍郎的府邸,是什麼阿貓阿狗也能進的?”
“去去去!”
唐寅解釋:“老人家,這位徐舉人是與我一同來的。是我的至交好友。”
程旺對唐寅的態度,與對徐經不同。他兒子程忠是程敏政的貼身仆人,消息靈通。
程旺知道唐寅是老爺看重的大才子。
程旺口氣緩和,對唐寅說:“唐舉人。我們老爺隻說見您,沒說見你這好友。”
“我們可不敢隨便往府裡領人。”
徐經眼疾手快,將一張銀票塞進了程旺的袖中。
不過事出突然,他的銀票是反疊著的,程旺看不到數目。
程旺認為,撐死就是十兩、八兩的麵額。
不過拿人家手短,他收起了剛才那副嬌傲不馴的表情:“啊,唐舉人久在鄉下,可能不知京官府邸規矩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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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沒說見你,我不能放你進府。”
“不過你既是隨唐舉人來的。我也不能讓你枯站在門口乾等。”
“這樣吧,你到門房坐會兒,喝杯清茶,等一等唐舉人。”
人家徐經好歹是江陰豪族。江陰又是江南富庶繁華之地。程旺卻說他“久在鄉下”。
沒辦法,在這幫老京城眼裡,出了四九城,全是鄉下。外地人進京,都是臭外地鄉下人,來京城湊要飯來了。
要不是徐經給了程旺一張銀票,他連門房都不讓徐經進。
唐寅大步進了府。徐經則進了門房。
程旺給了徐經一張小馬紮:“徐舉人湊合坐會兒吧!平日裡那些四品五品的地方官來拜見老爺,連馬紮都混不上。”
徐經很懂人情世故:“啊,多謝老人家。”
程旺又道:“要是六品、七品官,連門房我都不讓進的。得站在大門口杵著乾等。”
“得了,我給你泡壺茶去。雖是高碎,可京城水好,衝的高碎,比鄉下幾兩銀子一斤的茶還要好喝些呢!”
徐經又是一番千恩萬謝。
程旺出了門房,來到茶房。他對茶坊老頭說:“來了個鄉下湊要飯的!衝壺高碎。”
茶坊老頭轉身泡茶。
程旺趁機從袖中掏出徐經給他的銀票,看看有沒有十兩。
打開一看不要緊,程旺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隻見銀票上大書“憑票取庫市平銀貳百兩正。”
程旺目瞪口呆。那個鄉下湊要飯的出手也太闊綽了!一出手就是二百兩?
要知道,外地那些知府、知縣來府上拜見程敏政,最多賞程旺十兩八兩銀子而已。
程旺收起銀票,連忙拍了下茶坊老頭的背:“沏最好的雨前茶,那是貴客!江南富貴鄉來的,喝不慣高碎。”
程旺拎著茶壺,返回了門房。態度為之一變:“啊,徐舉人,這是上等雨前茶。請用,請用。”
徐經喝了口,說:“果然是好茶。老人家費心了。”
徐經心中暗笑:爹說的真對,天下就沒有花錢的不是。
一準是這老頭出去看了我給他的銀票,知道了數目。不然怎麼態度一變?
程旺開始跟徐經攀談起來:“彆看我隻是個侍郎府的看門人。跟你說,我兒子可出息呢!”
“我兒子是我們老爺的貼身仆!還識文斷字兒,天天在老爺書房裡伺候筆墨。”
徐經聽了這話,眼前一亮:“啊,貴公子如此出息啊!竟是程大人的身邊人。”
程旺自豪的捋了捋胡子:“那是自然。聽說過沒,如來佛身邊的一隻螞蟻都能成仙。”
“我們爺倆一個給老爺把守大門,一個貼身伺候。京城裡的官兒,見到我們爺倆都得給幾分薄麵。”
說到此,程旺意識到自己的牛逼吹大了。連忙往回找補:“啊,我說的是那些五品、六品的小官。”
徐經心中暗笑:五品、六品朝廷命官給你麵子?你是什麼東西?一條看門老狗而已。
不過徐經對程旺的兒子很感興趣。又或者說,他對今科會試的考題很感興趣。
徐經笑道:“我是南方鄉下的舉子。沒什麼見識。今日您能屈尊跟我攀談幾句,讓我長足了見識。多謝。”
說完徐經又掏出了一張銀票,遞給給程旺。
程旺一看麵額,竟又是一張二百兩的銀票!
他嘴上說著:“這怎麼好意思”,手卻很誠實,接過來揣進了袖中,一臉誠惶誠恐的表情。
徐經笑道:“剛才您老說的對。如來佛身邊的螞蟻都能成仙啊!”
“我也想跟著沾沾仙氣兒。您看您兒子啥時候有空。我在京城萬福樓擺下大宴,宴請您跟公子。”
萬福樓是京城最貴的酒樓。
徐經這個江南財主進京,消費原則是不吃最好的,隻吃最貴的。
程旺受寵若驚,不住的搓著手:“啊呀,徐舉人,哦不,徐老爺太客氣了。”
大明的舉人,是可以被稱呼為“老爺”的。稱呼的改變,即是態度的改變。
徐經又開始給程旺畫大餅:“我這人就好結交朋友。隻要意氣相投,贈個一兩千銀子就當進寶局多輸了幾把骰子。”
桀驁不馴的門房老頭,老京城程旺,被徐經這個土財主徹底征服了。
程旺連聲誇讚:“我兒子要能交下徐老爺這樣慷慨豪氣的朋友,那真是三生修來的福氣!”
且說唐寅那邊。
唐寅進了程敏政的書房,給他行了禮。
程敏政見唐寅不僅文章好,長得也比較寶相莊嚴,標準的官相。他更加喜歡這後輩。
程敏政是大儒,有大才學之人。跟唐寅自然有很多共同語言。
二人聊詩詞、聊八股製藝,整整聊了一個時辰。簡直就是相見恨晚。
程敏政喝了口茶,終於開始說正事:“其實會試不光看才學,也看運氣。”
“王華家的公子王守仁才名冠京華,照樣兩科未中。”
曆任會試主考收約定門生,隻收有才學但出身不怎麼高的。
王守仁他爹王華如今是翰林院學士,身份太過敏感。沒有主考官敢跟王守仁約什麼定。
唐寅不知道程敏政為何將話題扯到了運氣上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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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敏政終於亮明了意圖:“我打算收你做門生,如何?”
唐寅雖狂蕩不羈,但不傻,更不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他曉得什麼是約定門生。
身為舉人,他自然知道主考大人話中之意。
唐寅沉默不言。
程敏政又道:“你有如此大才,答題控下平仄,應該不難吧?再給我看看你的筆跡。”
收約定門生不等於要泄題。隻是讓門生在答題中做記號而已。
彆看卷子是糊名的。考官跟考生約定好,做個暗記很容易。譬如破題時每行第幾個字是什麼音。以平仄當暗記。
考前再看看考生的筆跡,做到萬無一失。
萬萬沒想到,唐寅竟對程敏政說:“座師。學生自詡有些學識。自信能夠在會試時脫穎而出,拔貢殿試。”
“即便沒有座師助力,學生也能杏榜提名,連登金榜。”
“千裡馬常有,伯樂不常有。學生不敢自比千裡馬,您卻是伯樂。”
唐寅這話暗含深意。首先,他沒有稱呼程敏政為“程大人”或“程部堂”,而是直稱座師。
說明唐寅已經同意依附於程敏政,當他的乖學生。
其次,唐寅又明確拒絕了程敏政的幫助。
這話翻譯翻譯就是:老師啊,沒您幫忙,我也能成為貢士,去殿試搞個進士功名。
您就不用費心了。
不過不讓您幫忙,不等於我不依附於您。
您照樣是我的老師,親爹一般那種。
以後我做了官兒,也會念著您的好兒。您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
程敏政好心被拒,不但不怒,反而大喜過望。他是個愛才之人。何況唐寅這樣全天下都數得上號的大才子?
且,程敏政在唐寅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
咱老程年輕的時候,也像他這般自信。當初中解元、中會元、中榜眼前,我也跟父親說過,用不著托人找門子,我一樣能高中。
程敏政誇讚唐寅:“果然是當世大才,成竹在胸啊!我坐等你杏榜題名,連登金榜!”
“到那時,我在府中為你擺下酒宴,替你慶賀!”
這場拜訪,唐寅並未成為程敏政的約定門生。二人隻是相互欣賞,成了忘年交而已。
程敏政也沒有向唐寅泄題。老程雖然能力不強,但底線還是有的。
但徐經卻搭上了程敏政仆人的線兒。
距離會試隻剩下半月。考前第五日,要確定考題。
程敏政每天夜裡都在書房琢磨考題。
大明的會試,絕不是後世有些電視劇胡編的那樣,考官出個十幾個字的題目,考生寫篇文章就完事兒了。
會試要考三場九天二十二道題。
頭場三天,考書義三道,經義四道。
二場三天,考論一道,策五道,詔、誥、表、內科各一道。
末場三天,考經、史、時、務、策五道。
卷子又分為南、北兩卷。南方考生跟北方考生的部分題目是不同的。
其中最重要的是頭場的書義、經義題,占“圈”的比重很大。
不管是古代科舉還是現代高考,出題原理都差不多。
有考基本功的基礎題,也有分辨個人能力的拉分題。
程敏政雖是主考,卻不是出全部二十二道題。
他隻負責經義題。
在經義題中,他故意出了一道古怪刁鑽的。類似於高考數學最難的拉分大題。
他對這道題很是滿意。是絕頂聰明的大才,還是中規中矩的中才,又或是狗屁不通的庸才,全看考生能不能做出這道題。
程敏政不知道的是,自己忙著寫考題時,身旁給他研磨的貼身仆人程忠,一直在拿眼睛的餘光瞥著紙麵。
二月初九,貢院開門,學子們帶著考試用物前來入龍門。
常風跟王守仁、張璁結伴而行,來到了龍門前。
常風望了一眼“貢院”二字,這裡是多少代讀書人的理想與追求。
三人進入了龍門。
不多時,唐寅和徐經也結伴進入龍門。
隨著禮部主事敲響開試鑼,弘治十二年會試,正式開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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