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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衛北鎮撫司詔獄。
蘇先生已經吃了大刑。
常風問他一句,他便老老實實答一句。
常風問:“潤德糧行有多少財力。自去年秋以來收了多少糧?”
蘇先生答:“有多少財力我不清楚。糧行一共有三十個站櫃先生。我這個櫃,手裡握著五萬兩的貨銀。”
“自去年秋以來,經我手收購、賣出的糧,總有二十萬石以上。”
站櫃先生類似於後世的業務經理。
常風震驚不已。
一個站櫃過手的糧,便有二十萬石。三十個站櫃過手的糧豈不有六百萬石?
戶部去年秋賦總計收了兩千萬石。潤德糧行所購之糧,竟抵得上全國秋賦總數的三成!
當然,貨物總值不是總收益。以四錢一石收,五錢一石賣的差價算潤德糧行的盈利應在三十七萬兩左右!
(注:明代施行一兩十六錢製)
這是一個驚天的數字。
常風問:“你們的糧都是收購地方官的贓糧嘛?”
蘇先生答:“差不多都是。但來賣糧的人不會主動透露姓名、官職。”
“糧食擺在那兒,誰知道是臟的還是乾淨的。反正吃到嘴裡都是香的。”
徐胖子插話:“是不是贓糧你們心裡能沒數?”
蘇先生沉默。
常風問:“過手這麼大數目的糧米。需要偌大的倉庫儲糧。你們是借用的通州倉吧。”
蘇先生答:“正是。我們糧行的糧全都暫放在戶部通州倉場。”
常風問:“這麼說,戶部裡有人被伱們收買了?是誰?”
蘇先生答:“我不清楚。隻有我們大掌櫃知道。”
常風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你們的大掌櫃是誰?”
蘇先生說出了一個名字:“戶部山東清吏司書吏,楊墨。”
書吏,無職無品。
戶部尚書、侍郎下,設十三清吏司及照磨所、茶馬司、軍儲倉、廣儲司。
每個清吏司有觀政若乾、主事兩名、員外郎一名、郎中一名。
如今戶部官員全加起來不過九十六人而已。
兩京一十三省的財政賬目浩如煙海。九十六個人管這麼大一攤子,絕對管不過來。
戶部真正辦事的,是整整八百三十多名書吏。說白了,戶部書吏就是後世的秘書加會計。
當然,他們是真正做事的那種秘書。不是沒事乾秘書的那種不正經秘書。
常風起身:“胖子,夜深了。讓弟兄們先各自回去休息。明日一早咱們去趟戶部。請那位楊書吏到詔獄來喝茶。”
翌日清晨,戶部山東清吏司書吏公房。
偌大的公房內擺著幾十張桌子。每張桌子後都坐著一個身穿布衣的書吏。
書吏楊墨正在跟濟南府的李府同交涉去年的核銷賬目。
府同知是正五品,相當於後世的常務副市長。濟南又是山東治所。李府同的身份自然又高上一級。
但李府同卻對無品無職的楊墨客客氣氣的。
李府同道:“山東其他州府,弘治二年的賬目都封賬四個月了。可我們濟南府的賬,到現在沒有核銷。”
“還請楊先生你趕快算好賬目,簽了字。我也好拿著你的簽字去找主事、員外、郎中們一級級的核銷啊!”
楊墨捋了捋自己的鼠須,滿臉笑容:“李大人不必著急嘛。先喝口茶,且容我看一看。”
“啊呀!可不得了!李大人,貴府曆城縣去年治河的款項隻有賬目,沒有串票!這怎麼能成?”
串票就是明代的發票,多為三聯製。
後世的三聯發票就是延續明代的串票模式。不得不說,古人的智慧真是博大精深。
李府同眉頭緊蹙:“十天前來見你,你怎麼不說還要曆城縣治河賬的串票?隻說少了長清縣的滾單和臨濟縣的赤厲冊子!”
楊墨依舊笑容滿麵:“哎呦。李府同分管濟南的財賦,是經常進京到戶部辦事的。我哪知道你會缺這缺那?”
戶部書吏就是這樣,當麵笑嗬嗬,背地裡使絆子故意刁難地方官。不刁難怎麼能逼得來辦事的人送好處?
他們刁難的方法,無非說你缺這個單子,缺那個票子。而且跟擠貓尿一樣,從不一次說清,你每一趟來,他隻說一兩樣。
在有限的權力範圍內最大限度的為難彆人,才能謀得私利。這幫該死的書吏深諳其中竅門。
李府同是從翰林院剛剛調任的地方官。他不知道其中貓膩,沒給楊墨送潤筆銀。
楊墨這才故意為難。
李府同麵露不悅:“楊書吏,你這不是存心刁難我嘛?濟南府到京城一個來回最少要十天!我都跑了六個來回了!”
“我是府同知!又不是天天跑官道的鋪兵!”
鋪兵是明代的郵差,專司傳遞公文。
楊墨收斂笑容:“李府同這話我就不愛聽了!我是按照戶部衙門的規章辦事!”
“戶部管著天下錢糧,責任重大,最重規章!你要對規章不滿,可以去找堂官們訴苦嘛!”
“我雖沒有品級,但吃的也是皇糧!食君之祿,為民解憂。豈能隨隨便便在你的核銷冊子上簽字?”
李府同堂堂正五品命官,竟被一個小小書吏氣得渾身發抖:“你,你,你”
俗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楊墨這樣的小鬼雖地位卑微,卻有實權。
他們在賬目上改動幾筆,就能讓地方官遇上大麻煩。
他們不動手邊的湖筆,就能讓地方官急得抓耳撓腮!
楊墨點撥李府同:“進京交割財政賬冊的地方官,都住在京驛會賢館中。你可以去問問他們是怎麼辦事的。”
說到“辦事”二字時,楊墨故意加重了語氣。
說完這話,楊墨姿態優雅的端起了茶盅。這在官麵上叫端茶送客。
李府同氣呼呼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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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的書吏對楊墨說:“楊爺,剛才那姓李的一點規矩都不懂,也配當府同?”
楊墨冷笑一聲:“所以說,翰林官兒就不適合任職地方。那幫酸臭的文人,就適合蹲在翰林院苦守清貧。”
楊墨雖是潤德糧行的大掌櫃,賺得盆滿缽滿。但他這種人喜歡大小通吃。
大把的銷贓銀他要賺,敲詐地方官的小進項他也不會放過。
錢多了不咬手嘛。
且敲詐地方官是六部書吏們延續百年的規矩。他不能破了規矩。
就在此時,常風、徐胖子領著十幾個力士走了進來。
常風高聲道:“誰是楊墨?”
彆說楊墨這種小小書吏了,就算尋常的三品、四品官兒,被身穿飛魚服、腰配繡春刀的錦衣衛點名,也要瑟瑟發抖。
但楊墨卻異常平靜。他站起身:“小的就是。”
常風道:“跟我們走一趟。”
楊墨交待身旁的書吏:“一會兒德州府的人要過來。你告訴他,我今日有事,讓他明早再來找我。”
徐胖子在一旁道:“姓楊的你想什麼美事兒呢?進了北鎮撫司詔獄還想出來?”
楊墨不卑不亢的說:“這就要惟法度是從,或許出得來。”
常風發現這人十分自信。自信的不像是個小小書吏。
眾人將楊墨帶到了詔獄。
常風給管行刑的齊總旗使了個眼色:“老齊,好好招待這位楊書吏。”
楊墨大喊一聲:“不要動粗!常爺,你可認識我手上的戒指?”
常風看了楊墨手上的金戒。竟然是宮中樣式。
常風皺眉:“你還敢私用宮中之物?這是僭越!”
楊墨微微一笑:“常千戶錯了!這戒指我並非私用!”
“這是張皇後賜給壽寧伯的。壽寧伯又轉贈給了我!”
張皇後的父親張欒可謂受儘恩榮。
成化二十三年正月,那時的弘治帝還隻是太子而已。他與張豐菱大婚後,就特授張欒鴻臚寺卿。
短短八個多月後,弘治帝即位。立即超擢老丈人為榮祿大夫、中軍都督同知。
今年初,弘治帝又特授他推誠宣力武臣、柱國,封壽寧伯,雙俸千石,贈三代。
然而,伯爵還不是張欒的終點
所以說,女兒嫁的好,全家吃到飽。
常風麵色一變:“國丈爺何等尊貴,怎麼會把皇後賜下的戒指轉贈給你一個卑賤的書吏?是你偷的吧?”
楊墨臉上顯露出自豪的表情:“因為我是壽寧伯府的門人。今年初還認了壽寧伯當義父!”
“嗬,常千戶,我知道你的底。你夫人是張皇後的義姐。要論起來,咱們是親切的義姻兄弟!”
常風眉頭緊蹙:“放屁。你是壽寧伯的義子?我怎麼不曉得?”
楊墨似乎很懂官場:“嗬,錦衣衛的確神通廣大。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兒,地上的事全知道。”
“可是,錦衣衛再神通廣大,也是皇上的家奴!你們可以監視百官,卻不能監視皇上的老丈人!”
“我猜壽寧伯府沒有你們的耳目。所以府裡的事你們不知!”
徐胖子附到常風耳邊:“常爺,他要真是壽寧伯的義子咱們還真不能給他上刑。這裡麵有國丈爺的麵子在啊。”
楊墨道:“你們如果不信,可以拿著這枚戒指去找壽寧伯。一問便知。”
皇帝的家奴可以隨意給任何犯人上刑。但卻不能動皇帝老丈人的義子。
國丈的麵子得給!不給不行!
常風凝視著楊墨。他好奇,這樣一個身份卑微的人,是如何攀上了國丈的高枝?
半個時辰後,徐胖子進了詔獄:“常爺,國丈親自來了!在朱指揮使的值房呢!他讓你過去。”
常風驚訝:“親自來了?”
他和徐胖子進了指揮使值房。
常風倒頭便跪:“下官常風,見過壽寧伯。”
張欒笑道:“常賢侄,快快起身。”
張鶴齡、張延齡兩兄弟也在值房裡。
張鶴齡連忙去扶常風。
常風起身後問:“壽寧伯,楊墨是您的義子?”
張欒點點頭:“是啊!我年初剛認的義子。我聽說他被你抓到了詔獄?”
常風答:“回壽寧伯,人是我抓的。他牽扯到了欽案。”
張欒是個糊塗老頭兒。他道:“楊墨品性純良,怎麼可能作奸犯科!我願為他作保!”
常風一愣:“您作保?”
指揮使朱驥道:“國丈爺肯作保,那人定然是冤枉的,把他放了吧!”
常風有些遲疑:“可是他”
朱驥麵色一變:“我沒跟你商量。這是鈞令!”
常風無奈,隻得吩咐徐胖子:“去,把人放了。”
張欒笑道:“這就對了!我那義子是個正兒八經的生意人。”
常風故意問:“生意人?他不是戶部的書吏嘛?”
張欒喝了口茶,解釋道:“大明律又沒說書吏不能做生意。”
其實,大明開國後太祖爺曾有明訓:凡公侯伯及內外四品以上官員,不得令子弟、家人、奴仆於市肆開張鋪店,生放錢債及除外行商中鹽,興販貨物。
這是明代版的“官員及直係親屬不得經商”。
可是,太祖爺都駕崩百年了。誰還管這條祖訓?
對於官員來說,祖訓若能維護他們的切身利益,那就是金科玉律。他們會誓死捍衛。
祖訓若會損傷他們的切身利益。什麼祖訓?草紙而已!揩屁股都嫌硌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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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大明的曆代文官,一百個裡有九十九個都是雙標狗。
張欒聲稱楊墨是生意人。
常風趁機套話:“我也聽說他那潤德糧行生意做的很大。”
提到潤德糧行,糊塗老頭張欒竟一拍巴掌:“嘿!我那義子是個有本事的人!他那潤德糧行,一千兩銀子進去,兩萬兩銀子出來!”
“我還在潤德糧行入了股呢!糧行分潤裡有我一成!”
常風愕然!
這是典型的商人找勳貴背書!
皇上讓查潤德糧行,查來查去竟查到了國丈頭上?還查個屁?
常風試探著問:“壽寧伯,您可知潤德糧行為何日進鬥金?”
張欒道:“自然是楊墨那小子經營有方。罷了,成國公朱儀約我去打麻吊牌。三缺一呢!我都耽誤大半個時辰了。先走一步。”
說完張欒飄然離去。
老國丈橫插一杠,常風陷入了困局。
普天下的地方官,利用弘治帝的聖旨壓榨百姓,吃百姓的血肉。
一兩千名地方官動不得也就罷了。如今銷贓的也動不得。難道無人為此負責。老百姓活該倒黴?
朱驥這人雖不招人待見,但他始終是於謙的女婿。骨子裡還是正直的。
朱驥道:“這事牽扯到了國丈,你得去找皇上請旨。隻要有皇上的旨意,彆說一個小小書吏,就算戶部尚書你也可以接著查!”
常風拱手:“多謝指揮使提點。”
常風出得指揮使值房,正要進宮請旨。
在錦衣衛大門口,他碰到了神氣活現的楊墨。
楊墨笑了笑:“怎麼樣常千戶,我就說你們關不了我一天。這才一個多時辰就把我放了。”
常風瞥了楊墨一眼:“你不要得意得太早。”
楊墨不甘示弱:“嘿,我聽說貴府如夫人跟我是同行呢。先約束好自家人,再去管他人吧!”
楊墨的話點到即止。
常風愕然:是啊,他楊墨是個銷贓的。我家裡的小九不同樣是個銷贓的嘛?
還真是同行。
隻不過楊墨是為普天下的地方官銷贓;小九則是為京城裡的飛賊、扒手銷贓。小巫見大巫。
看來,必須得讓小九放棄銷贓生意。免得落人口實。
常風進了宮請示弘治帝。恰好趕上乾清宮大殿內正在舉行小經筵。
常風未受旨參加經筵,他不能進大殿。隻能站在殿門口等待。
他聽到殿內王恕、馬文升又跟弘治帝吵了起來。吵完之後,君臣依舊和和氣氣。
弘治帝跟臣子相處,一向是對事不對人。你們可以跟朕吵架,有時候很多棘手的問題,吵一吵就會吵出解決問題的法子。
吵完了,你們還是我的好臣子。
這是明君所為。但被很多人詬病成“弘治帝縱容文官”。
小經筵時長半個時辰。常風隻等了一刻功夫就結束了。
當值的李廣走了出來:“常千戶,皇上讓您進去呢。”
常風進了大殿,給弘治帝叩了首。
弘治帝道:“起來吧。潤德糧行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常風答:“稟皇上,此案很難再查下去了。”
弘治帝眉頭一緊:“常風,這可不像你說的話。”
常風稟奏:“皇上,潤德糧行牽扯到了壽寧伯。”
弘治帝色變:“什麼?”
常風道:“臣已查出,潤德糧行的大掌櫃是戶部的書吏楊墨。楊墨是壽寧伯的義子乾兒。”
“壽寧伯自己也承認,他在潤德糧行有一成股!”
這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
弘治帝是明君,但也有缺點。缺點之一就是太寵張皇後,愛屋及烏,讓外戚勢力膨脹。
弘治帝陷入了踟躕。
常風十分擔心,弘治帝會讓他息事寧人,到此為止。
於是常風用言語誘導弘治帝:“稟皇上。壽寧伯是飽讀詩書的監生出身,哪裡懂商事。”
“臣想,一定是有人利用了壽寧伯。為銷贓生意背書。”
“利用當朝國丈的幕後黑手居心叵測!需嚴懲以儆效尤!”
“省得今後普天下的贓官惡吏有樣學樣,都去巴結壽寧伯,打著壽寧伯的旗號傷天害理。那樣會有損張家和張皇後的清譽!”
常風的話說的很婉轉,潛台詞是:皇上您老丈人沒作惡。是作惡的人打著他的旗號。
案子要是不查了。以後贓官惡吏都去巴結您老丈人。您老丈人的名聲就臭大街了!
就算為了您老丈人的名聲,這案子您也得讓臣接著查。
常風跟弘治帝君臣相處已有四年。他已經摸透了弘治帝的脾性,學會了給弘治帝下套。
弘治帝聽了這話,作出了決斷:“潤德糧行的案子你繼續查。但不能殃及壽寧伯。”
常風拱手:“皇上英明!”
臨時有事。晚上12點前會更另外五千字。日萬不能挺。我都改名叫劉軟了。因為日萬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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