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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禎挑了挑眉,似乎透過珠簾,看到了王曾說這番話時那副飽受冤屈,無力辯白的模樣。
果然,他的眼光沒錯,如今的中書當中,其政治能力可以配得上自己位置的,其實也就王曾一人而已。
前麵那一長串的話,看似是無可奈何之下的絕望宣泄。
但實際上,卻是為了最後的這幾句話做鋪墊。
還是那句話,王曾先戳破所有的窗戶紙,把丁謂給拉下水,就是為了告訴他和劉娥,丁謂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但是,這並不能解決他的困境。
所以,把敵人拉下來之後,第二步就是把自己抬上去。
剛剛的這番話,大多數人會把重點放在王曾的辯白上,但實際上,王曾強調了兩點。
首先是曆州府中書數十年這句話,看似不起眼,可實際上,他在告訴太後和官家,他王曾是有才能的。
寒門出身,三元及第,入仕之後,從州府一步步走上來,根基紮實,政績出眾。
即便是在如今的中書當中,他也是憑能力站穩的腳跟。
隨後就是最關鍵的第二句話,凡遇不妥之事,臣向無沉默不言之時,這**裸的就是在拉踩丁謂。
要知道,丁謂此人,才能是有的,但是,他的德行的確配不上宰相的位置。
專橫霸道,心胸狹隘不說,而且還曲意媚上,毫無風骨。
王曾這話,其實就是在暗示當初泰山封禪一事。
眾所周知,封禪乃是古之聖典。
在宋朝之前,舉行封禪大典的隻有五人,分彆是秦始皇嬴政,漢武帝劉徹,漢光武帝劉秀,唐高宗李治和唐玄宗李隆基。
雖然說越到後麵越水,但是,這幾位畢竟都是實打實有功績的。
前三位自不必說,就算是後麵的李治和李隆基,前者奠定了整個大唐最廣闊的疆域版圖,後者則開創了鼎鼎大名的開元盛世。
而到了宋朝,趙恒早年起兵攻遼,大敗之後簽訂了‘澶淵之盟’。
雖然對外宣傳上,將此歸為讓宋遼重回和平的利國利民之舉。
但是,給彆人送錢求和這種事,到底是個什麼性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這種狀況下,為了不遭罵名,趙恒開始迷信各種天書和祀封,試圖通過這種方式來把黑的說成白的,把恥辱化為所謂的‘功績’。
要論各種祭典之中最盛大,最權威的,自然就是封禪大典。
封禪的意義,不僅僅是祭祀天地。
古人認為,泰山為世間最高,其頂峰接天,山腳連地。
所謂天以高為尊,地以厚為德。
封禪大典便是在山頂和山腳各築一祭台,使高者加高,厚者加厚,以此象征帝王功德之浩大,足以升封於天,厚禪於地。
事實上,這也是曆代帝王不敢輕易封禪的原因。
當初,澶淵之盟簽訂後,知樞密院事王欽若提議泰山封禪。
趙恒雖然也起了這個念頭,但心中搖擺不定,生怕遭到群臣的反對,所以,假借財用是否足夠來試探眾臣之意。
那時,丁謂任三司使。
他看出了趙恒矛盾的心理,所以竭力保證,國庫富足,舉行封禪完全沒有問題。
這才使趙恒最終堅定了下來,決定入魯封禪。
這段故事,在場眾人都知道的很詳細。
黑的就是黑的,說不成白的,恥辱就是恥辱,也不可能變成功績。
封禪雖是古之聖典,但是,它改變不了事實,更改變不了人們心中的判斷。
正因於此,雖然沒有人說出來,可實際上,所有人都知道,這次封禪不過是一次勞民傷財的笑柄而已。
丁謂一力支持此事,說白了,就是在曲意媚上,毫無底線的討好皇帝。
而與之相對的,則是王曾數次上奏勸告趙恒,祀封之事勞民傷財,應當及早停罷。
雖然王曾此刻沒有直接提起,但是,他所謂的不妥之事,最容易讓人聯想到的便是這個。
這件事隻要被想起來,那麼二人相比起來,自然是忠奸立判。
再進一步,如果將這件事和現下的狀況類比,恰好也佐證了王曾並不是在袒護寇準。
畢竟,當初他能夠為了國家社稷,冒著得罪先皇的風險,諫言廢除祀封。
如今,自然也會為了朝廷威嚴,冒著被誤判為寇準黨羽的風險而秉公直言。
簡簡單單的幾句話,瞬間便扭轉了局勢。
不僅讓在場眾人對丁謂的觀感變差,而且,還巧妙地擺脫了自己寇準黨羽的嫌疑。
短短的時間,便能做出如此周全的應對,這般思慮,更是讓趙禎心中對王曾多了幾分讚許。
目光側移,不出意外的是,王曾的這番話一出,劉娥的神色亦是微微一動,總算是沒有再繼續保持沉默,而是開口道。
“王參政的忠心,吾和官家自然是清楚的,先皇在時,便曾數次對吾言道,卿乃國之重臣。”
“何況,當初寇準貴為中書宰執,朝中官員,多少都曾和他有過往來,若因此降罪,倒叫朝堂上下議論吾與官家行株連之事了,王參政請起吧……”
“謝太後,謝官家!”
王曾心中輕輕鬆了口氣,這才緩緩從地上站了起來。
見此狀況,一旁的丁謂神色則是沉了下來,變得有些驚疑不定。
太後的這番話一出,王曾算是逃過一劫。
這對於丁謂來說,自然是心中失望的,畢竟,如今的中書之中,敢和他嗆聲的,也就是王曾一人了。
但是,這份失望也有限。
一則,平日裡王曾還算識趣,除了極少數的大事上十分堅持之外。
大多數情況下,雖然也會和丁謂意見相悖,但並不會觸及到他的核心利益。
二則,王曾畢竟是參知政事,有副相之位,這般重臣想要貶黜,也並不容易。
今日隻要能夠在太後心裡埋下些許猜忌的種子,對於丁謂來說就夠了。
所以,真正讓他臉色突變的,是太後這番話中,隱隱透露的另一絲跡象……似乎,她老人家也覺得這份製書的處罰過重了?
不管如何,太後既然發話了,那麼,再繼續糾纏王曾就有些不智了。
稍一沉吟,丁謂便回歸正題,道。
“既然太後和官家皆有此意,此製重議倒也無妨,隻是不知此製具體何處不當,還請官家明示。”
針對王曾不成,丁謂便把矛頭重新對準了趙禎。
見此狀況,趙禎也打起了精神。
和眾人猜測的都不一樣的是,他和劉娥今天叫這些大臣過來,雖然各有目的。
但是,他的目的之一,也的確就是寇準這件案子本身!
因此,麵對丁謂略顯咄咄逼人的口氣,他眼中反而浮起一絲笑意,道。
“朕方才便說了,寇準被貶之時,朕尚年幼,對具體情形並不清楚,當然,此製能夠送到宮中用印,想來是諸位宰執再三斟酌之後的。”
“不過……”
說這話時,趙禎的口氣平和舒緩,一副好商好量的樣子,以至於在場的一眾大臣都覺得,官家肯定還是想著要幫寇準說情。
雖然不清楚官家為什麼要這麼做,但是,他們心中也紛紛開始思忖該如何應對。
然而,事情接下來的發展,卻再一次出乎了他們的意料!
隻聽得簾中聲音說至此處,突然話鋒一轉,道。
“這份製書當中,朕見有兩處描述。”
“其一言寇準‘性惟複戾,誌貯奸傾,潛交逆寺,陰濟凶謀’,其二言‘醜徒乾紀之際,屬先皇違豫之初,罹此震驚,遂成沉劇’。”
“朕想問諸位,其意是否為,周懷政謀逆之事,寇準乃是幕後主謀,後事敗露,正值先皇龍體不安,驚怒之下以致沉屙難起,最終撒手人寰?”
啊這……
話音落下,簾外的幾個大臣,包括丁謂在內,都不由麵麵相覷。
這小官家,也未免太不按套路出牌了……
剛剛他們所有人都覺得,官家會替寇準說話,想辦法脫罪。
可誰曾想,對方的話裡沒有半分為寇準推脫之意,反倒是把寇準的罪名往重了說。
雖然製書中的這兩句話就是這個意思,但是,被官家就這麼直白的說出來,怎麼聽著這麼彆扭呢?
不過,也隻是片刻,丁謂便反應了過來。
……官家這是正話反說呢!
製書當中雖然是這個意思,但是,畢竟沒有明說。
所謂‘陰濟凶謀’,其實頗有幾分含糊。
往大了說,可以理解為寇準和周懷政一樣,都是謀逆事件中的主謀。
往小了說,又可以理解為,寇準提前知道周懷政有謀逆之意,卻並未阻止。
眼下小官家故意說前者,而且,還把先皇病重乃至駕崩的禍首都歸到寇準身上,明顯就是打算把事情鬨大。
或許,這位小官家覺得,隻要鬨大了,他丁謂就不敢如此放肆,隻能被迫讓步了。
眼中閃過一絲笑意,丁謂心中輕哼了一聲。
官家啊,還是太年輕!
當下,丁謂不急不慢的開口道。
“官家英明,正是如此!”
“寇準此人,性情狂悖,陰結周懷政圖大逆之事,可憐先皇對其信重之至,倚為社稷柱石,驟然得知其奸惡之心,驚怒之下,遂有沉屙。”
“正因如此,朝廷才會對其屢加貶斥,臣知官家素來仁善,但如此悖逆之徒,您萬不可以仁柔待之,否則先皇在天之靈,恐難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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