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德爾的‘臨時病房’很容易找——因為其他病患都是單獨一人,要麼發著抖,或斷斷續續的哀嚎、痛哭。
而仙德爾…
除了她自己外,還有五名同樣睡去的儀式者。
三位男士,兩位女士。
都睡得安詳。
就是有點臭。
當羅蘭大搖大擺推門而入的時候,六個人睡在木板上,向日葵一樣頭頂著圓心處的‘坐標’——像個大喇叭。
羅蘭這時候才看清‘坐標’究竟是什麼。
盒子。
一個木盒。
他認識這盒子。
金絲黑底寶相花紋螺鈿盒。
在布裡斯托爾,他買給仙德爾的禮物,為此還得罪了那位仲裁人的撞角女兒,瑪德琳·泰瑞。
是他給仙德爾買的…
羅蘭走近。
少女那頭灰發不再像小章魚一樣抱著臉,反而死了一樣散開。
嘴角有傷痕,在臉龐放著一支注射器,以及連接注射器的膠皮管。
「引導4(完成)」
「棒極了!」
「引導5:挑戰」
「你找到了目標。」
「日光漸熄,銀月與眠夢將重宰世界。」
「你該開始冒險了。」
「注意:你即將進入一座未知的夢境。」
「引導結束。」
「接受你的命運。」
「生或死…」
「祝你好運!陰影行者!」
羅蘭撇了撇嘴,用腳把那挨著仙德爾的女人挪開。
自己躺到木板上。
幾根粗壯的淺銀色觸須自心臟處伸展,如柔軟的藻類於空氣中浮蕩飄動。
它們繞上了那支木盒。
「小心點…羅蘭。」
玩夠了?
「嘻嘻。」
祝我們好運吧,扳手。
羅蘭沒時間多說,放鬆身體,讓意識漸漸浸入深海…
很快,房間裡多了一道平穩的呼吸聲。
火焰孤零零跳了幾下。
它像往常一樣,等待它的起名大王再一次得勝歸來。
…………
……
“你的人從來都不知道什麼是規矩。”
聲音自陰影中來。
片刻後。
光中乍現的紗裙在甬道中卷起陣風。
女人漫步踏過灰燼,裙尾綴著如寶鑽般星星點點的光斑驅散了黑暗。
“分時候。”
她挎著包,從裡麵掏出一支銀錫打火器,拋了出去。
黑暗裡的人接住了它。
‘刷’一聲點燃。
火焰和明滅的煙頭,穿過黑暗的是一張遍布傷痕的臉:
男人瞎了一隻眼,刀傷從額頭一路劃到嘴角。他沒有頭發,也沒有時髦的卷翹胡須,僅剩的那隻眼睛惡狠狠盯著伊妮德。
再向前。
能看到他略顯刻板的黑色教服與聖披。
“茱提亞大人,如果你不守規矩,就同樣不能指望其他人遵守了。”
即便隻是交談,男人那張惡鬼般的臉仍讓人不寒而栗:他說話時像憤怒,打量人時像食人的怪物觀察自己的午餐。他肩膀寬的不像話,夾煙卷的手指又粗又大,好像大鉗子夾著一根著火的細針。
“謝謝提醒。”
伊妮德靠著牆,皺眉扇了幾下飄來的煙霧。
“我總不能阻止手下展現自己的美德。”
“你可以通過正常途徑,”麵目凶厲的男人擠出笑容,當臉上的肉一塊動起來,那些傷痕也跟著蠕動,看起來可怕極了:“比如,通過審判庭遞交申請。”
“我想你應該有這個權力,畢竟,仙德爾·克拉托弗也是執行官。”
伊妮德低著頭,擺弄自己羊皮手套的封扣,輕描淡寫:“審判庭的‘正常途徑’好用嗎?”
男人默了默,隨著吸氣,火焰瘋狂吞噬著煙紙。
他服食的煙霧在肺裡轉了一圈,從鼻子裡噴出來,變得更淡——好像也不止吐出煙霧,甚至還混雜著一些精神和意誌。
這導致他享受了半支煙,整個人卻肉眼可見的萎靡了不少。
“…沒有規矩。”
他重新將下半張臉藏進陰影裡,語氣不善:
“教會沒有,審判庭也沒有。”
“那你該和教會說,閣下。”伊妮德發出一聲沙啞地嗤笑:“我們彼此心知肚明,審判庭從來都乾自己該乾的。教會…是嗎?”
男人沉默更深。
他徹底吸乾了煙草,搓了幾下指頭。
黑暗中的眼睛漸漸發亮。
“所以我才格外懷念克什亥,”他望著伊妮德,語氣平靜:“聖徒不像聖徒,聖焰不像聖焰。如果儀式者和凡人同樣自私自利、卑鄙無恥,那麼越龐大的力量,就越將給世界帶來災難。”
伊妮德的羊皮手套上似乎寫著什麼有趣的故事,自始至終她都沒有抬頭,與那滿臉疤痕的光頭男人對視。
她就靠著牆壁,擺弄手套,低著頭,極其無禮。
“你得明白一點,閣下。神秘隻為儀式者提供力量——你不能要求一把火槍懂得審判邪惡,追逐正義。”
“但使用火槍的是人。”男人反駁:“如果沒有分辨這些的能力,就不該拿起火槍。”
“我同意,”伊妮德輕飄飄回道:“可是很遺憾,你說的不算。”
堅持,信仰,榮耀。
這些詞早就不乾淨,以後會乾淨嗎?
歐徳爾·戈迪恩不知道。
“茱提亞大人。”戈迪恩忽然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正和肩膀一樣。
他身材魁梧,看起來身體就和費南德斯屬於同類。
“新的時代就要來了…”
他說。
“而舊黨從來不會有好下場。”
伊妮德挑了下眉,終於抬了下眼:“赫弗還是那麼會蠱惑人。戈迪恩,作為「聖徒」,我以為你至少有分辨真話和假話的能耐…”
“正因我擁有,所以,我才這樣說。”戈迪恩認真道:“我見過白礦,也親眼見到了赫弗先生的思想,小赫弗的偉大目標——我甚至親手觸摸了那劃時代的產物…”
“我相信,並且絕對相信,隨著時代變遷,當真正的光輝來臨時,所有儀式者都將恪守自己的原則和信仰——”
他在這停頓了一下。
“就像你所說,火槍沒有邪惡和正義之分——但人類擁有智慧。”
“我們早晚會給火槍加上鎖。”
他說。
“一把保護凡人,迫使儀式者守規矩的‘鎖’…”
伊妮德並不在意什麼偉大時代,什麼鎖——
雖然歐徳爾·戈迪恩的想法非常好,人也不錯。
作為「聖徒」,他能壓製自己內心的惡念,端坐於揮舞偉力的位置上,同時卻依然能關注那些腳下掙紮的凡人。
他是個不錯的儀式者。
甚至可以稱得上道德高尚。
但伊妮德並不認為他說的那些能實現。
“審判庭已經有了選擇,”女人攏攏紗袖,打了個嗬欠:“剩下的和我們無關。”
戈迪恩皺了下眉。
“大人,恕我直言。我實在無法理解你的做法。”
“我當然知道你沒法理解,戈迪恩。”伊妮德輕笑:“就像那幾個老東西不願和我見麵反而派你來一樣——歐徳爾·戈迪恩,你是不是還以為,自己背負著什麼重任?”
伊妮德看著他那副‘我的確背負重任’的堅定臉,瞬間失了談話興致,扭過頭,視線仿佛穿過木門與黑暗,凝視那深陷眠夢的青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