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姬丟下仆人,同羅蘭一起進入更深的密林。
紳士的男性將利用手杖和胳膊在女士的稍前方開路,為她擋下可能刺痛嬌嫩肌膚的枯枝——就像他經常為她們擋下那些不必要的狂蜂浪蝶一樣。
這方麵兩個人都有同樣的默契,乾著自己該乾的。
一個修修剪剪,一個步伐輕盈。
他們像針頭刺入羊絨,撥開擋路的守衛,轉眼見了底——那是一塊晚冬裡的湖泊。
不知何時解了凍的鏡麵呈現出並不清澈的深青色。
這不會讓人聯想到生機,反而有種不斷逼近的肅殺感。
晚冬還沒結束。
“我小時候和哥哥來過這片湖。”
佩姬停下腳,有些失禮地伸出手,扶著羅蘭的肩膀,用鞋尖砸了砸泥巴。
她彎腰撿起一塊石頭,用力拋向湖麵。
一顆與眾不同的雨孤獨砸進和它沒有血緣關係的懷抱裡。
“這就像我的感受。”
金發姑娘聽見‘咚’的聲音,看見波紋擴散又消失,仿佛鬆了口氣,褪下那威嚴的麵紗,流露出少女般的笑容——就像她們第一次見麵那樣的笑容。
“道森先生,我實在疲憊。”
她踢著腳下的石粒,踩著嘎吱作響的枯枝和不知什麼東西鑽出來的洞,找了個被伐倒的木樁。
用手抹了抹,坐下。
“還是野姑娘更自在。”
她說。
“倫敦城也不是從前就那樣熱鬨。”羅蘭慢悠悠跟著她,卻沒有第二個木樁讓他坐,“您最該關注的該是自己,斯特裡特女士。”
“為什麼不叫我佩姬?”
少女驀然抬頭,眼底如身邊的湖泊般,被投來的男人砸出一絲波紋。
“當然,如果您想。”羅蘭善於聽取意見。
這軟塌塌的話讓佩姬有些生氣,可她無法指責麵前的男人:“我…”
她想了想。
小聲問。
“…沒做錯,對嗎?”
羅蘭不清楚她問的是哪一次,哪一天,哪一個行為。
“沒有。”他輕輕搖頭,“您該取得自己想要的東西——人總要取得自己想要的,隻要能,就應該。”
“即使那是惡行?”
羅蘭輕笑:“為惡的人不需要這句話的幫助,佩姬。”
女孩滿意了。
她重新將視線挪會那片寂靜的湖,將周圍凋敝的肅殺收入眼底。
“我會收購雪萊家的煤精店,請你轉達雪萊小姐,後續派人來因斯鎮詳談…對了,我不會停下白礦——即便那對凡人有害。”
她看了一會,忽然說。
“我不會停下。因為它代表著未來——道森先生,如果您想知道這其中的隱秘,我可以全部告訴您…全部。”
她是被請求的一方,可言語間仿佛在請求男人,求他,求他讓自己把這個秘密告訴他。
“這個秘密,就是我不能停下白礦的原因。”
羅蘭側了側臉,讓晨光雕出更清晰的輪廓:“它代表了未來?”
“是。”
“那麼,您打算如何安置那些‘親人般’的礦工呢?”
“…我會給他們更好的待遇。比如,警衛,或者監工。我還有良心,清楚是誰幫了我——”她扇著睫毛,乍泄的笑容有些讓人發寒,“但那是有限度的…”
“就像舞一柄雙刃劍,道森先生。您沒有坐上主人的位置,就絕對弄不明白,主人們究竟擔心著什麼。”
她對羅蘭說,又或者對那平靜的、深不見底的湖說。
“我們擔心它不用儘全力,可又擔心它將力氣用在歪的地方;我們擔心它生了病,再也不能乾活,可又擔心它從不生病,換不上新的‘它’。”
“我期望它們足夠愚蠢——你瞧,我就是這樣成功的。”
她指頭敲打著臉頰,五根都乾淨的像是新長出來一樣:“可隨後,我又不期望它們愚蠢了,以免被我之外的人利用…”
佩姬說著那些難聽的、毫不遮掩的真相,自毀般笑了幾聲。
“道森先生,這樣做的我…還是你的朋友嗎?”
湖風撥動男人深垂的黑發,聲音也和風一樣溫柔:“您當然是。”
羅蘭說。
“這是一個主人必要的做法,也許?”他並不在意佩姬近日所做的一切,反而問了個不不相關的問題:“我倒聽說,「獸群」能夠和動物同心,每一環,都可以契約一隻合拍的‘朋友’。”
佩姬‘嗯’了一聲:“沒錯。”
“恕我冒昧,您在一環時,大概契約了一隻貓…對嗎?”羅蘭自言自語:“什麼動物的聲音,會讓人不由自主地放下防備,親近聲音的主人…總不會是烏鴉吧?”
佩姬和湖一樣沉默。“肢解、服食契約生物,每一環,「獸群」道路的儀式者將會獲得一種特殊的、極難被察覺的力量——這條道路上的儀式者之所以可怕,正因為,它的敵人很難針對它們布置一次無缺的伏擊。”
“它們多變,適應力強,除非長時間、針對性且不計代價地挖掘目標情報信息…”
羅蘭的聲音很輕,仿佛夜晚酣眠的嬰兒旁,母親燈火中的呢喃:“斯特裡特家永不伐林了…”
這如鵝毛般輕得讓人發癢的話,卻在這冷寂的湖畔生生割出了一條無形的裂痕。
嘈雜順著裂隙絲縷滑入世間。
“道森。”
佩姬隱去了‘先生’。
現在,她臉上也有了一條無形的溝壑,難以抑製的,隨著她內心壓抑的情緒逐漸延伸至整張日益顯赫的臉:“…道森。”
她沒有用社交辭令岔開話題,反而大膽極了——她抓住了羅蘭的手。
“…你不知道我經曆了什麼。”
她聲音顫抖,一碰就碎。
不過這樣看來…
占卜是正確的。
蘿絲是關鍵。
沒有她,就不會有威廉。
就不會激怒者。
就不會有呼嘯而過的礦石潮水。
就不會有‘消失’的儀式者。
就不會有順理成章的結局。
一切的一切,在巧合中,巧妙地被擰成一根名為‘命運’的繩索——它也終於拴住了想要拴的人。
“佩姬·斯特裡特小姐。您或許小時候被兄長、被仆人,甚至被父母侮辱、虐待、傷害,您或許有個悲傷的、無比黑暗的童年——我甚至並不會用「道路」的‘代價’貶低您燃起烈焰的決心…”
羅蘭回握了一下她的手,試圖將自己的掌溫送給五指如冰的姑娘。
他聲音溫和,好像一點都不在乎,那場火帶走了誰。
——包括那憎恨亨利,無比寵溺佩姬,以至於多年來每每給她提供幫助的管家馬丁。
他不重要。
他太老了,和他兒子一樣,也該死了。
“我並不在意您做了什麼,佩姬·斯特裡特小姐。”他歎了口氣,“我隻是憐憫您。”
“憐…憫…?”
佩姬張了張嘴。
不明白這憐憫從哪來。
她本想一股腦將過去發生的,那些虛偽人的麵具統統撕開告訴羅蘭,告訴他,一切並不是陰謀,並不像他想的那樣可怕。
她從沒想過這一天,在占卜結束時,也沒料到,會得到今日這樣的結果。
一切都是命運。
也許她應得,日後毀了因斯鎮和斯特裡特;也許她不應得,日後家族與小鎮無比繁榮,她卻早死。
一切都是命運才對…
可是。
可是對方卻輕飄飄的告訴她:
那不重要。
一句話,將她想說的所有都堵在了喉嚨裡。
“…道森。”
臉頰遍裂蛛網的姑娘抬起頭。
她破碎的麵具邊角,瀑布般落下殘渣,可卻仍牢牢掛在臉上。
它早和皮肉黏為一體。
“我沒有撒謊。”她說,“至少‘佩姬’沒有對你撒謊。”
她想要表達,迫切、毫不體麵的在這最後的機會表達熱烈與期望。
那朵在心中驀然綻放的玫瑰,她需要這路過花圃的人。
她想要她為花圃裡唯一的玫瑰停下。
“…道森。”佩姬死死攥住羅蘭的手掌,“也許,因斯鎮會有更好的發展。你願意再來嗎?我會招待你,我們…我們可以到周圍轉轉,然後釣魚,騎馬,野餐。”
“我的意思是,除了那些無聊的、可以預見的社交外,我總要有點真心朋友,對嗎?”
“你願意做我真心的朋友,維持我們真正的友誼…”
“也許我還能到西曼利斯去看你?”
她用另一隻手撥了撥頭發,隨時間流逝,陽光中,她看不清羅蘭的臉了。
還有那雙與日光融為一體的金色眼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