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斯特裡特被捆在了椅子上。
兩隻腳,一隻胳膊。
他隻有一隻手臂能自由活動,用來飲水,吸煙,甚至扣自己發癢的地方——他麵前是一張用來喝茶的小圓桌,對麵坐著那黑發的瞎眼男人。
靠在牆角的姑娘抱著胳膊,一言不發。
這房間裡用了不少鬆石藍:無論燈罩、帷布、床單或瓷器——即使透過客房也能看出斯特裡特家族曾經的主人頗有格調。
輕重不一的顏色,搭配副色係彎出統一而不算乏膩的弧度。
漂亮的房間,顏色也讓人放鬆。
當然,亨利·斯特裡特先生感受不到這一點了。
“先生,我想我們之間沒有任何仇恨——”如今,他也並不清楚羅蘭的姓氏,不明白他和他之間有什麼樣的關係。
羅蘭有必要解釋這一點。
他慢悠悠地把骰子扔進木杯裡,晃來晃去。
“斯特裡特先生,我來自倫敦。”他慢悠悠地說,“我的朋友,一位雕塑家染上了白礦病。所以現在,您該清楚,我為何而來了,是不是?”
他敲了敲木杯,阻止了對方的道歉。
“不,不必這樣,先生。也許這責任不全在您。您隻是委人販賣,卻並沒讓人將那些白礦塞進他嘴裡——這隻是‘巧合的謀殺’,一個不走運的笨蛋的結局。”
羅蘭說。
“他不夠走運,用了那摻了白土的材料。”
“他運氣不好。”
羅蘭緩緩拔出手槍,向對方展示了其中填滿的子彈。
“那麼,我也和您賭一次運氣吧。”
他用槍口當做手指,將木杯推來推去。
亨利深吸一口氣,望向陰影中的女人:“小姐,我承認,我承認…對您不算尊敬,也許是傲慢和酒精腐蝕了我的頭腦…”
沒有回答。
“雪萊家一直和斯特裡特合作,小姐!和您的朋友談談,好嗎?”
沒有回答。
“我可以告訴您們一個秘密:關於白礦的。也許,我們之間,斯特裡特和雪萊,能夠變得更加緊密…”
沒有回答。
他越說越快,再看向羅蘭的眼神也愈發憤怒:“恐怕你還不清楚,斯特裡特和克洛伊的關係,先生。你並不理解儀式者之間的差距,我奉勸…”
沒有回答。
沒有回答。
羅蘭低著頭,搖動木杯裡的骰子。
嘩啦…
嘩啦。
一些清脆的、遙遠的敲擊聲回蕩在唯有他能聽見的維度。
那是小錘敲擊鑿子,鑿子雕刻石頭的聲音。
羅蘭側著頭,甚至能分辨石屑落地又微微彈起的小動靜。
但他在房間裡找不到薩拉先生。
也許那個藝術家永遠長眠在他該沉睡的地方,而有了他最後作品永恒不變的陪伴,他也該睡得沉穩安詳。
又或許,他和薩拉之間的聯係,那幾日短暫的交談,也隻將這些零散、輕重不一的敲擊聲留在了自己日逐豐沛異化的靈魂裡。
他們並不熟悉彼此,像森林中錯身而過的野獸,甚至連招呼都沒打一個。
隻嗅到彼此身上的氣味。
“賭一把吧,亨利。”
嘭!
“該死!”亨利用那隻唯一能活動的手臂,握成拳,重重砸了下桌子,“我才是斯特裡特的主人!聽著…聽著!不僅秘密…甚至,不,我可以和你們共享礦山的股份…先生,小姐,我可以,隻要你們放了我…”
“你將我帶出去…隻要讓我離開…”
“斯特裡特永遠是雪萊家的朋友…我妹妹不會給你們股份,但我可以…”
“我去你朋友的墓前懺悔,行嗎?”
他懇求羅蘭,以及陰影中抱臂沉默的卷發姑娘。
“白礦不僅可以當做煤的替代品,那更是一個偉大的、將改變曆史的恩賜!”
然而羅蘭隻是將木杯推向他那隻好手。
“賭一把吧,先生。”
“倘若您輸了,我會開槍為我的朋友報仇。”他說,“可您贏了,槍就留下,我和我的朋友去吃午餐——相信我,我對斯特裡特的家務事不感興趣,也不願摻和。”
“您和您的妹妹,無論誰活著,結果都是一樣。”
這冷漠的話仿佛一盆冷水迎頭澆下。
徹底熄滅了亨利心中的火焰。
沒了辦法。
亨利沉默良久。
口乾舌燥的男人舔了舔嘴唇,看著那木杯裡孤零零的骰子,麵色陰鬱,“怎麼賭?”
“哦,那很簡單。”
羅蘭輕笑:“六個點數,先生,您隻搖一次——倘若三點,或三點以下…”
他做了個開槍的手勢,對準亨利·斯特裡特的眉心。
“六點以下,三點以上,您不僅能活,還可以得到一把填滿子彈的槍。”
然後。
“如果您正巧搖出了六點,”羅蘭摩挲手腕,笑容漸濃,“不僅槍,先生,我會為您鬆開所有繩索。”
亨利不甘心,看向蘿絲,做最後的努力:“我為我之前的冒犯道歉,小姐,我願意賠償。倘若雪萊家願意合作,我會低價出售手中部分股份——我們為什麼不能好好談談,像文明人那樣?”
“我不清楚您的朋友對您有多重要——可這合作也許價值數十萬、甚至百萬鎊!”
“那是一個龐大家族的未來!”
“先生,小姐,您們難道真要將這財富拒之門外?”
羅蘭打了個哈欠,晃晃手裡的槍,指向男人。
“賭嗎?還是…”
亨利沉默地盯著木杯,大腦從未像現在一樣快地轉著——不賭,或者賭輸了,現在死。
賭,還有機會。能與雪萊家的人同行,並在這樣的事上做主,這紳士絕對出身不凡。
那麼,他們大概率是守規矩的。
不,即便這人不履行諾言,他也不會等到夜裡,被佩姬·斯特裡特吊死。
他有機會。
有忠心的仆人,有威廉。
有儀式者。
他還有機會,隻要入夜,自己的人到了身旁。
——他要把他那不知好歹的妹妹的四肢撕下來…還有這兩個人的。
亨利眼中閃過猙獰。
所以。
他先得想辦法保住自己的命,在這瘋子的子彈下。
他不需要那把槍,但他必須得贏。
亨利·斯特裡特深吸一口氣,小心握住木杯。
這沒有資格出現在他餐桌上的下等人用的劣質器皿,此時此刻卻成了決定他命運的彈匣。
搖吧。
子彈。
嘩啦…嘩啦…
這玩意他玩過太多次。
在宴會,俱樂部,特殊的沙龍上。
但沒有一次,賭注如此之大。
亨利的肩膀有些酸軟,手腕止不住地哆嗦起來——他可能搖了三分鐘,可能五分鐘,數不清,停不下來。
麵前黑發微垂的男人托著腮,麵朝自己,仿佛正用耳朵欣賞一場精彩至極的獨角戲。
他不能死…
不能死在這屋裡,不明不白的死。
他得贏下來,然後,等到入夜,等他的手下。
他要先離開因斯鎮,等待機會…
這隻是一時的失敗,亨利·斯特裡特。
他們不敢真正殺一名爵士,土地的主人,真正的貴族。
但…
他得贏。
得活。
所以,絕不能是三點…也不能是兩點,一點…
他要活下來。
活下來…
三點以上,三點以上…
亨利·斯特裡特搖得緩慢,艱難,大汗淋漓。
仿佛那木杯盛著礦山,每一下都晃得屍體們叮當作響。
他的前胸被汗液打透,鼻尖上冒出一顆顆汗珠。
三十秒。
一分鐘。
兩分鐘。
他不肯輕易放棄這木杯,貪婪地搖,小心地搖,仿佛能從裡麵搖出幾個不朽者,或一頭聽話的、能燒死這兩人的龍。
這是他活命的機會,決定子彈是否鑽進腦袋的選擇。
‘命運在我手中’——這一刹那,亨利·斯特裡特切身體會到了這句話的意思。
嘩啦…
嘩啦。
終於,手臂無法忍耐酸脹。
木杯停下了。
房間裡靜的隻有一頭末路野獸沉重的喘息聲。
他眼球泛紅,向外凸著,心臟劇烈跳動,視線不停在羅蘭和蘿絲臉上掃著。
最終,移向那命運之杯。
他用小拇指做支點,輕輕,一點點撬開那彈匣一角,不顧另一隻手被繩索勒得生疼,儘量朝一邊歪頭,緩慢向圓桌和木杯之間的縫隙裡窺去——
他想如平日裡和姑娘們戲鬨一樣猛地打開這破爛,然後狂笑著將骰子塞進她們的衣襟裡。
或者,用投擲、摔砸骰盅表達自己的不滿。
他像這樣做,此時此刻卻不敢這樣做。
似乎這樣戰戰兢兢,一點一點推開木杯,能讓裡麵骰子的點數有所變化——他祈禱,向萬物之父,也向萬物之父以外的其他九冠神祈禱。
他慘白、滿是滑膩汗水的臉幾乎要貼到圓桌上,比馬戲團演員還要滑稽可笑的動作,卻被他表演的如鋼線行走一樣謹慎。
他盯著那陰影裡的點數發呆。
幾個呼吸後,猛地舉起木杯,重重砸在地毯上。
然後,狂笑起來!
幾個明亮的燈頭讓屋裡剩下的兩個人看清了那枚孤零零骰子向上的麵容:
六點。
“我得到一切。”
他咬牙切齒,將羞辱和仇恨在嘴裡撕扯。
他盯著那黑發男人,看他緩緩睜開那雙夢幻般的金眸,靜靜凝視桌麵上的骰子。
在那有些玩味的眼神裡,亨利·斯特裡特找到了戲謔與湧泉般漫溢的惡。
他心中剛燃起的希望之火驟然熄滅,整個人如墜深淵。
“我沒說開始。”
金眸男人微笑。
“再來一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