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訪亨利·斯特裡特的日子,三個人都換上了正式服裝。
隻是金斯萊看出,蘿絲和羅蘭的臉色不大對勁。
那位綠眼睛的從清晨開始就笑個不停,無論喝咖啡還是切培根,嘴角總挑出一副若有若無的笑。
黑頭發先生就複雜許多,讓他難以辨得分明…
老摩爾死了,他這兩位朋友感到悲傷?
且不提一路來,他對他們的判斷並不屬於此類——即便如此,這表情看起來也不是‘悲傷’…?
反倒是某種興奮?
金斯萊好奇極了。
他渴望探尋人心的隱秘,哪怕這會讓許多原本要好的朋友遠離,讓許多平穩的生活走向災難…
他改不了這毛病。
不過,他還不至於將這毛病粉飾成美德——他承認,自己這獨特的、與血肉黏合、與靈魂密不可分的癖好,已經成了他存在的一部分。
他是自私的。
所以對於羅蘭和蘿絲,他有著萬分的矛盾。
矛盾在於:
他迫切想要探究,他和她背後藏著的秘密:他們來自哪,什麼身份。他們的過去,他們隱藏著的痛苦和感情,他們的性格,優點和缺點,他們的行為方式,以及發怒或平靜時的表現…
這兩個頗與眾不同的人,究竟如何在這如束腰般緊繃的世界上自處的?
這一切一切的欲念,來自他心中永不停歇的奔流。
可惜這奔流的儘頭沒有大海,無法容納他與日俱增的控製與探究。
金斯萊清楚,若川流有儘頭,他早晚會毀了自己。
但他沒法控製自己不好奇。
人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東西了。
就像他讚成雪萊小姐的說法,並為她和佩姬提供了一些‘知識層麵’的幫助:這全都源自他的好奇心和探索欲。
他好奇這件事的結果,好奇蘿絲的想法,好奇佩姬·斯特裡特的結局——
人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東西了。
“雪萊小姐。”他還是忍不住,在用餐時問了出來,“昨晚有好事發生?”
這句話讓桌上的另外兩人都抬起了頭。
蘿絲得意洋洋:“一隻餓狼撲倒了她的獵物。”
金斯萊眨眨眼,轉向羅蘭。
對方隻是摸了摸破皮的嘴唇,咧了下嘴:“被狗咬了。”
“羅…道森!”少女舉著餐刀比劃:“你是不是沒法好好說話!”
羅蘭:“葬身狼吻。”
金斯萊:……
好吧。
這秘密真無趣。
…………
……
關於斯特裡特家族,他們不必先去函,再登門。
既然羅蘭和金斯萊沒有一個良好的身份,登門拜訪的姓氏必然是遠道而來的「雪萊」——這就不必多此一舉了。
雪萊已經準備退出因斯鎮,他們也不會有機會和亨利·斯特裡特打交道。
不會有機會和一個死人打交道。
當然這些都是修飾無禮的說辭。
蘿絲的真正想法是:那太麻煩了。
羅蘭深表讚同。
“禮節並非對外,兩位。如果你們受過良好的教育,就該知道:尊重他人,即是尊重自己。”金斯萊說他們該先去函,等待回複後,午後或傍晚前登門。
甚至明日都可以。
不該如此急切、失禮的上門拜訪。
這是最基本的,對彼此都要的體麵。
“就算那是敵人?”
“就算那是。”麵對蘿絲的反問,金斯萊微微點頭:“無論何時都要做到這一點,你才真正稱得上淑女…好吧,未婚淑女不會在沒有仆人陪同的時候獨行,我收回這一句話。”
蘿絲瞪了他一眼:“你早就該猜到,我們可不是什麼‘上流大人物’,金斯萊‘偵探’。”
“我的確是偵探,你們就不一定了。”金斯萊低頭整理自己的袖口,把腿上的懷表合攏,揣進兜裡:“在你們不會下棋的時候,我就發現,也許有些身份並不真實。”
“對嗎,柯林斯先生。”
羅蘭斜著頭,在靠背上假寐:“如果你直接問,我們就直接告訴你了。”
金斯萊不無傲慢,雙眼像鷹一樣掃過羅蘭的手指:“我想我不必通過這樣的環節,也能得到真正的答案——從一些細節。”
“嗯…”羅蘭忽然坐正。
“好吧,既然到了現在,告訴你也沒什麼。”
金斯萊的心忽然劇烈跳了兩下。
“我和我的朋友,實際上從事著…”
從事著…
從事…
金斯萊屏住呼吸,準備迎接那和自己猜測相吻合的答案——
就見羅蘭又緩緩靠了回去。
他就像要死母親的孩子聽說母親逃過一劫,大鬆一口氣後的模樣,整個人都顯得緊張又猙獰——還是頭一次在他臉上看見這樣的表情。
蘿絲的笑聲回蕩在車廂裡。
她跟著羅蘭,總少不了快樂——無論那快樂來自誰。
金斯萊款式的石雕。
“…你的用詞和步調未經訓練,絕不是個從小在富裕家庭長大的孩子,”金斯萊好像並未感覺到尷尬,自言自語起來:“你的朋友能一眼識破竊賊,在和礦工們交談時,下意識的動作習慣也…”
“雖然她在偽裝,可我要說,這偽裝還不如一張用來遮擋身體的葉子。”
金斯萊頓了頓:“也許你們是盜竊團夥。”
蘿絲憋著笑,把頭轉向窗戶一側,避免自己暴露。
羅蘭則麵色淡淡:“金斯萊先生,你似乎很喜歡拆解謎題。”
“因為我總要利用這顆天賜的頭腦,有什麼問題?”
“可有些問題沒有答案,”羅蘭說:“對於一個迫切想要掀開謎底的人,倘若我們永遠不開口,你就永遠沒法得到它。”
金斯萊臉色發黑。
蘿絲又開始笑。
“你好像有用不完的好奇心。”
金斯萊揚眉:“這是人類前進的動力。”
“好奇心並不是人類前進的動力,金斯萊先生,”羅蘭笑道:“貪婪才是。”
“不,也許貪婪隻是——”
金斯萊想要爭辯,卻被蘿絲在他和羅蘭之間,用手掌劈了一刀。
“停下,兩位辯論家。”少女抱起胳膊:“我看那位佩姬就要做決定了,怎麼樣,準備好了嗎?那一定特彆有趣…”
“準備什麼?”金斯萊問:“我又沒打算參加這不道德的集體性謀殺。”
蘿絲眉毛差點立起來:“你說什麼?你可出了主意!”
“隻是一段閒談,小姐,我可不對閒談時的話負責。”金斯萊聳聳肩:“煽動市民暴動,什麼人才乾這種事?更何況,斯特裡特的家務事,我又何必摻和。”
蘿絲惱怒他現在才說,金斯萊卻一臉平靜回答你又沒早問。
他是偵探,合法的,不乾違法的事。
“胡扯。”
蘿絲指了指他的肩膀:“你在撒謊。”
“你隻是想看熱鬨,卻又不打算讓自己涉險。”
金斯萊倒沒反駁,忽然說:“你或許沒能考慮到一點,小姐。有些事情的發展並非永遠像你想象的那樣美好。”
這話讓少女不禁轉向羅蘭。
某個夜晚,他也說過類似的話。
這兩個辯論家…
好像有著同樣的猜測。
但那根本不重要。
“我不在乎結果,金斯萊先生。”蘿絲繞著發絲,雙眸狡黠:“我隻要一場有趣的暴動,一次呐喊,衝鋒。人們大吼著‘為了斯特裡特的女兒’——然後瘋湧向每一個反對他們的屋子裡。”
“廝殺!咆哮!子彈撞在刀刃上!”
她手舞足蹈,仿佛舞台上的默劇演員。
“這不是很刺激嗎?”
“如果大海沒有風浪,誰還會做水手?”
金斯萊靜靜凝視著她。
視線掃過麵色如常的男人,揣測自己究竟遇到了什麼樣的人,陷入了什麼樣的境地。
“歡迎來到瘋人院,金斯萊先生。”
羅蘭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