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分鐘前。
當三個人上樓休息時。
酒館裡隻剩老摩爾和佩姬。
他們談了幾句,有關妮娜·摩爾的,有關亨利·斯特裡特的,包括她帶那三位到了礦洞,又去了工廠的事——老摩爾對此表示讚同。
“我希望你結交些大朋友,好朋友,真朋友。”
男人彎腰收拾好地上的碎片,擺出兩支杯子,倒上威士忌。
“我私藏的,不便宜。”他聲音低沉,端起來一飲而儘,阻止了欲言又止的少女:“我不會責怪你,佩姬。”
他說。
“至少這些年,我從不叫你「斯特裡特」——這就證明,我並不把你和他們看成一類。”
男人盯著發絲雜亂的姑娘,曾經被叫‘野小子’的姑娘,這個被因斯鎮的男人女人們看著長大的姑娘。
不顧身份羞恥地講,他們的確看她一點點長大。
“那不是你的錯。”老摩爾垂下眼簾,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我沒法答應你不做什麼,佩姬。我無時無刻都想要陪我的妮娜…可我找不到機會。”
“那些得了病的,很快就被從洞裡帶走——那些常乾活的,也不準擅自和我們接觸…”
“你知道,我的確想過這樣的事。”
他默默說著,佩姬默默聽著。
“我恨不得拿著火槍,闖進斯特裡特的莊園,一槍打死那沒有良心的廢物!他難道不知道,是誰讓斯特裡特、讓因斯鎮繁榮嗎?”
男人單手撐著櫃台,虛弱極了。
“…是一個個該死的礦工。”
“並不是亨利·斯特裡特。”
老摩爾泄了氣,胸口卻仍劇烈起伏著:“…你那三個朋友很好,佩姬。他們很好。一瞧就是富人,背景不凡。你要跟他們結交,親密起來…”
佩姬搔了搔頭發,低著頭,腳尖在地上碾來碾去:“然後到大城市生活?”
老摩爾忽地扭過頭,盯著她:“否則呢?等著你哥哥殺了你?”
“他不會這麼乾的。”
“他不這麼乾的原因是,他腦袋不正常。你知道那些神神秘秘的法子,你也和那些古怪的人交談過,甚至你本人就…”老摩爾噎住,半晌後,低頭道了歉。
“不,我就是這樣的人,摩爾。”佩姬並不在意:“我哥哥也許要什麼,也許是在很遠的未來,他要用我完成什麼‘儀式’——那也是非常遙遠,至少數十年後的未來了。”
“至少我現在能和大家呆在一起。”
“這是個好機會,”老摩爾勸她:“借這雪萊姑娘對你的好感,和她離開因斯鎮,離這兒越遠越好——如果萬物之父說的地獄真降臨人間,我看必然是這裡了。”
佩姬沒接話,反而講起工廠,馬車,這些路上蘿絲和金斯萊告訴他的。
暗示,或者明示她的。
“…什麼?!他們竟要你…這…這簡直…”老摩爾說了好幾個‘簡直’,可隨後又發現,‘簡直’後麵,加不上什麼負麵詞。
簡直——太好了?
隻能這樣表達。
因為他想到,佩姬的姓氏是斯特裡特。
如若真和那金斯萊說的,那麼,隻要殺了亨利·斯特裡特…
老摩爾眼裡閃過一絲厲色。
可幾個呼吸後,又化成頹然,從他腦袋頂冒出來,和汗,和黏糊糊的油漬融為一體。
他無能為力。
那亨利·斯特裡特是個大人物。
他不僅有守衛,有槍,還有佩姬說的——會使戲法的人物…
“如果我半夜上門求見,帶著手槍…”
“先生。”佩姬猛地抬起頭,終於生了氣:“我就擔心發生這樣的事,才不答應這樣乾!如果你們都死了,我留在那座空落落的宅子裡,還有什麼意義?”
“那場大火後,隻有你們才是我的親人。”
她說的情真意切,狠狠抓住老摩爾的手腕,眼裡有火,幾乎要從嗓子裡咳出鮮血來表達自己的擔憂與憤怒:你們誰也不許乾這樣的事。
乾枯的手腕頹然而落。
老摩爾絕望於他的無能為力,沒法給這可憐的姑娘丁點幫助——可轉念又想,自己這輩子好像對任何事都無能為力。
妻子,女兒,兄弟。
佩姬·斯特裡特。
在因斯鎮生活的礦工永遠無能為力,這是一種詛咒,深烙在他們的血液裡,隨著戰栗誕下後代,然後,繼續在後代的血液裡永無休止地傳播。
“我…”
嘎吱。
門被推開了。
老摩爾截斷了唇口的話,順勢轉身。
推門而入的是個前日剛打過交道的男人,那位被佩姬稱為黑鼻子的威廉先生。
他還是那副傲慢的模樣,如今不僅下巴,脖子都生出了眼睛,以至於他非要將腦袋抬得老高才能看見吧台內交談的兩人。
他穿了身筆挺的禮服,好像要趕去參加什麼宴會一樣。
裝模作樣的豬。
老摩爾聽見他不滿的‘咳嗽’聲,情緒更加不好:“您恐怕不會來這兒喝酒吧?”“哦,當然。”威廉像個跳舞的錐子,兩條腿小心翼翼邁著,生怕被這酒館裡的什麼臟東西沾上,染黑了他那本來潔白無雙的鞋底——當這樣做的人身材臃腫,就更加滑稽。
“是啊,如果我還清醒,擁有智慧一天,就不可能到這地方喝酒…”
他停頓了一下,尖刻的臉上露出諷意:“原來你們管這餿水一樣的東西叫‘酒’,不可思議。”
老摩爾怒道:“滾出去!這裡不歡迎你!”
“你們最好歡迎我,否則,該錯失一個非常難得的機會了,”威廉摸了摸自己愈發有孕的肚子(裡麵都是財富和知識),整了整領結,邁著荒唐的舞步,繞到吧台前。
掏出一封壓著火漆的信。
“咳咳。”他嗽嗽嗓子,怪聲怪氣:“因斯鎮礦山真正主人,亨利·斯特裡特男爵邀請他的妹妹參加今日的酒宴。”
說罷又促狹一笑,挑他那兩條稀疏的眉毛。
“是臨時邀請,很遺憾。”
這無疑是侮辱。
對於真正有身份的人來說。
“拿著你的信滾出去!”
“哦,我要是你,就該讓收信人,真正還有點體麵的小姐做決定——而不是你,一個死了妻子和女兒的礦工…”他忽然做出驚訝的表情:“我差點忘了,哎呀,你的女兒還沒死呢。”
老摩爾要從櫃台下拿火槍打他了。
“就放在這兒吧。”佩姬按了按他的手,看向威廉。
那鼻頭上有黑痣的,浮腫的球形人。
“我收到信了,但不一定赴約,威廉先生。”
男人頭揚得更高:“這可真沒禮貌,斯特裡特小姐。您該跟在真正高貴的人身邊,受他們的教導,而和不是一個——快要死了女人的賤民廝混。”
“您還記得自己的親人是誰嗎?”
“我的親人除了礦工們,都死在那場大火裡了,威廉先生。”佩姬冷言冷語:“您該沒彆的事了,對嗎?”
威廉哼了哼,像個鬥勝的雄雞般眼神蔑視地在佩姬和老摩爾的臉上來回掃蕩幾次。
然後,先轉動腳,腰,肩膀,最後才是腦袋——完成了轉身的動作,頭也不回地離開。
出門還吐了口唾沫。
直到馬蹄聲漸遠,佩姬才鬆了口氣。
她看著雙目通紅的摩爾,笑了笑,繞出櫃台,開始收拾那些擺不正的椅子:“幫我拆開,摩爾。”
老摩爾低著頭,不說話。
他羞愧於自己的怯懦,竟被一個姑娘攔下來,沒當場給那黑鼻子兩發子彈。
“拆開,我總要清楚他說了什麼,先生…先生?可彆再讓我勞累了。”
少女故作輕鬆,讓老摩爾更加痛苦。
他粗手粗腳撕開火漆,展開裡麵的信,抖了抖,正要喊佩姬,遞給她——
老摩爾不認識字。
但這一霎。
他視線掃過薄紙。
奇妙的,好像看懂了這些扭曲的‘文字’——如果它們真能被稱為文字。
他看懂了。
他好像能念出來,睫毛和嘴唇不時急促地顫動著,在酒館漂浮的灰塵中。
一股烈焰竄動在血液裡。
在牙齦、頭皮和他每一寸不乾不淨的皮膚上燃燒。
如火炬一樣。
五臟六腑都閃閃發光的。
他在燃燒。
他聽不見近在咫尺的尖叫,感受不到潑在身上冰涼的水,不清楚誰在拍打他的衣服和焦化的血肉。
他覺得這酒館根本不夠他燒的。
他溫度越來越高,燒穿櫃台,房頂,融化這青或黑的磚。
然後,一舉摧毀整座酒館。
他繼續燒,燒死土地和土地上生根的,在小鎮上蔓延開來。
獸皮和哀嚎的血肉是燃料,讓他跳起來,飛起來,到龍的巢穴和國王的領地——他要融化城牆,斥退士兵,一路大搖大擺地燃進宴席上最尊貴的那支寶石金杯裡。
被舉世無雙的人一口飲下。
他該點燃差遣世界的最高冠冕,讓蒼穹投降,軟成糖汁,粘稠滴落與大地接壤。
‘我在燃燒。’
他喃喃。
當羅蘭三人衝下來時,他還維持著麵目全非的笑容——或許也看不出笑容了。
雙手合十的男人跪在地上。
屍體像朝聖者的遺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