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午夜鐘聲敲響時,聲音是一扇門。
打開狂飲者的心鎖。
在不詳之數被跳過時,口舌是一扇門。
打開邪念者的心鎖。
嫵媚而笑的年幼姑娘一生都與太陽捉迷藏,於是,她們衰慘的白膚被茂盛的毛和腐爛的壞牙寵愛。
她的門自然有鎖,她的鎖自然有許多鑰匙。
就像羅蘭現在看見的。
就像一個絕症病人看見的。
到處充斥著令人不敢相信卻不得不相信的,這樁樁畫麵將摧毀一個理智人的理智,邏輯人的邏輯——或者,增添一個幻象者的快樂。
到處都是門。
到處都是。
形態各異,扭曲或平直乾癟,細長或矮胖的。
用血肉造的,用金屬或寶石做的,用聲音或文字,思想和記憶。
這黑暗的湖麵下,竟然讓他感到如沙漠般乾澀疼癢,而他本人也被當成了密林中不用言語溝通的野人眼中,雷火降臨後的偶然。
他被眾門當成了篝火,它們圍著他,在他周圍扭啊跳呀,唱呀叫呀。
如果你哀求:‘求你放過我。’
那麼,門後藏著千萬牙齒,牙齒有千萬嗜血的主人。
如果你高呼:‘快讓我一起跳!’
那麼,你就是千萬門扉的朋友,無需排解的瘋狂,傷口與來去的主人。
他看見一扇門。
半透明的門扉後是卷起白浪的黑海。
一艘巨大的、或許他這輩子都見不著這麼大的船。
船在破浪。
破開甲蟲組成的海浪。
手合於胸的灰發姑娘漂浮在甲蟲的潮汐裡,安詳靜默。
甲蟲在她身上爬,吮她的皮和血。
那是…誰來著?
門扭開了他的視線,被另一扇擠走。
‘看看我!’
另一扇說。
它肚子空空,裝著脂粉一層又一層的白臉女人。羅蘭看她對著鏡子打扮,又被闖進來的男人摑到地毯上,用腳跺她的腦袋。
她流出血淚,血淚在粉路上推出兩行溝壑。
她被撕了裙子,被綁上手腕。
她…
突然猙獰地看向門外的看客。
‘你為什麼不救我?!’
羅蘭退了半步。
很快,這扇門也被擠走了。
一扇樸實的灰磚門蹦了過來。
‘等著我,小羅蘭。’
‘我會讓你安全的…’
盤發的女人垂眸輕撫沉睡的男孩,俯身在他額頭吻了又吻。接著,悄悄站起來,裹緊長毯,走進夜色裡。
‘看看我!再看看我!’
門一個又一個的跳出來,跳的羅蘭越來越痛苦。
他發出哀嚎,像捕獸夾下垂死的鹿。
可那痛苦中又夾雜著一絲奇妙的感覺,如長眠多年的大孩子走進裙叢,在一場酣暢淋漓的嗚咽後得償所願,呼出的本能吹散了心桌上浮擺的花瓣,露出原本真實的底色。
嘶…
抽泣的男人,不,現在該是男孩。
他短腿短手,蜷著抬起頭:陰影中巨大的蟒蛇隻堪堪露出了腦袋。
在它鱗片之間,一些多腳蜘蛛正‘喀喀喀’地爬來爬去。
‘你適合我。’
巨蛇撕裂腹腔,打開了一扇通往灰塵與冷漠的窄門。
‘進來…’
它長鳴聲在羅蘭的耳朵裡瘙著,鑽入大腦。
‘快進來…’
‘心靈的囚徒。’
這聲音操縱著失焦的少年,或者更小的。
他抹了把鼻涕和眼淚,從地上爬起來,甩脫寬長的襯衣和褲子,那大了不少的皮鞋,躡手躡腳地走進蛇腹——如同他小時候探險一樣,撫摸著冰涼的鱗片,要鱗縫裡的蜘蛛抬起一條蛛腿,為他指了路。
他這樣前進,走入白夜。
走入夢鄉。
小男孩不認識路。
他熟悉這地方,但又從沒離開過高牆——或許他生下來,從樹上結出果子,被雅姆選中時,離開過。
但自打有記憶,就再也沒了。
那是個危險的世界。
所以,他有點害怕…和興奮。
‘為您前驅。’
金屬摩擦時發出的酸澀與悶在罐子裡的低鳴,就近在咫尺。
嚇了男孩一跳。
他亂糟糟的黑發各有各的想法,像個生活不和的鳥夫婦非要在巢裡打架一樣,那頭發就是母鳥和雄鳥的傑作。
但願他們的孩子喜歡收拾房間。
男孩抹了抹額頭,撥開落下的發絲,金蜜色的眼睛沒有焦距的在框子裡轉了轉,小聲問:
“誰在那兒?”
嘎吱…
金屬抬起頭。
小羅蘭心裡默默想:他大概是抬起了頭。
‘您的騎士。’
他說。
果然,我的騎士在保護我。
就像故事一樣。
“你知道回去的路嗎?”
幾個呼吸的沉默。
就在小羅蘭越來越焦慮時,他聽到了悶罐講話:
‘為您前驅。’
他說。
冰冷堅硬的手甲伸到小羅蘭麵前,等他鼠一樣試探,用手嗅來嗅去,卻也不會不耐,隻向下伸著,等待他徹底踏實,肯將手放進來。
然後,怕捏壞了似的輕輕握住。
‘為您前驅。’
他站了起來,所以,小羅蘭就隻能高舉著手,才算拉住他。
“你會帶我回家,是不是?”
‘為您前驅。’
“你該說點彆的,比如,‘我就是你無敵的騎士!永遠效忠主人!’”
“怎麼樣?”
走了一段,男孩的天性開始流露。
“你有寶劍嗎?漂亮的,鋒利的,雅姆說的那種,揮起來誰也拿你沒辦法的寶劍。”
‘為您前驅。’
然而鐵罐頭隻會說這句。
讓男孩有點失望。
“你有戰馬嗎?”
“你多高?”
“你能打破院牆嗎?”
“盔甲重不重?”
年幼的小羅蘭開心極了:“你瞧,我要一個騎士保護我,就有了騎士。你呀,你能和我一起保護雅姆嗎?”
銀甲騎士沉默。
但他的主人也習慣了,自顧自地歡快講著:“你從哪來?你知道我需要,你就來了,是不是?”
‘為您前驅。’
他就這樣拉著男孩,一步一步走回了他們的家。
一座看起來不錯,越走進氣味就越難聞的院子。
被閹割的土壤長不出敢於突進的野獸。
這兒的人都很溫順。
佝僂著,或扶著牆,每個人都看起來像曬了幾年的冬花,萎靡頹喪,卻又對頭頂那永遠熾熱的火球毫無辦法。
他們像恨殺父仇人一樣恨它,卻又不敢在承受熾烤時撒野。
隻是黑夜裡小聲哀求明日彆再曬他們,或者稍微閉會眼睛——他們這樣說,也暗示自己,不該與那明亮輝煌的火球作對。
‘那是它的命運。’
就像我們也有自己的命運。
鐵甲停步。
‘為您前驅。’
他們到了。
因為小羅蘭聽見了一個討人厭的聲音。
“哎呀,你又領著什麼呢?”女人搭著不倫不類的劣等貨,一步一扭,瞧了瞧男孩揚起的手——手的另一端,什麼都沒有。
哦,也許有,但她看不見。
是吧?
“騎士。”
小羅蘭說。
“我的騎士,你們再也欺負不了我和雅姆了。”
兩個人的對話聲並不小,女人露出一抹惡意:
“啊呀,快聽,快聽聽,這瞎眼貨說自己有個騎士!”
稚嫩的男孩在轟笑中嗅見了一絲危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