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蘭,難道你就不想知道…”
仙德爾·克拉托弗變得越來越‘健談’——她幾乎是被羅蘭扯著手向前,嘴巴停不下來地說著。
穿過灌木叢,他們進入了一座由綠植打造的‘迷宮’:花園裡的植物被精心修剪過。
羅蘭腳步飛快。
沿途有誰和他打了招呼。
招手,或吹口哨,或靜靜凝視著他。
騎著掃帚的影子‘嗖’地從他頭頂飛過,消失在黑夜裡;一排烏鴉立在枝頭,它們鮮血般的眼球隨著羅蘭的身影轉動;步履蹣跚的行屍緩緩向他靠近著,又很快被黑色的火焰燒成灰燼。
他手腕隱隱作痛。
淡銀色的疤痕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凡性傷痕。
「這是一個能讓人釋放內心癮欲的儀式。」
「你失去的越多,傷痕越多,就越容易落入陷阱,無法自拔。」
羅蘭用牙齒把袖口往下扯了扯,將傷疤完全露出來。
很疼。
「我猜,我知道大蝙蝠為什麼不讓費南德斯跟你進來‘玩’了。」
「越高環的人,傷痕越多。」
身後的行屍還在緩步走向他。
羅蘭不想知道,被自己的‘幻想’捉住後會是什麼下場。他一轉腳尖,將早已陷入‘瘋狂’的仙德爾迅速拽入等身灌木的岔路。
“仙德爾·克拉托弗。”
羅蘭搡了少女一下,言語不再溫和:“還不到我們約定的時間。一旦引起邪教徒的注意,我們就得麵對至少七名以上、持槍的敵人…”
仙德爾·克拉托弗退了半步,笑吟吟捧著臉,在月光下轉了一圈。
“那麼,伱就該拋棄我。”
羅蘭皺眉。
她的精神早已一片混沌。
“你該拋棄我,棄我而去:那邪教徒們將抓住我——抓住我的手,抓住我的腿,我的脖子。”
“她們讓我窒息,讓我掙紮抽搐…”
此時此刻,慈悲的聖女後補撕開了伊甸中虛偽者的麵皮。
她單手揮開正試圖阻止她的男人的手臂,指甲劃破他的血肉。
然後,愉悅地品嘗著手指上的血絲,繼續後退著,眼尾妖嬈。
“你拋棄了隊友…”
“讓她永遠沉淪。”
“你會感到悲傷,或者後悔?”
“還是,絕不?”
“你得背上這愧疚一生…”
“不得好過!”
惡毒的言語未能繼續了。
啪——!
一個響亮的巴掌,抽歪了她的臉。
也打斷了愈演愈烈的瘋狂。
她被粗暴地掐住脖子,被用手指豁開嘴角。
然後,熾熱的金色烈焰便從口腔中一路燃燒,滑過食道,灌入胃袋。
驅散了渾身的冷意。
羅蘭捏著聖水,又將她壓在厚實的灌木‘牆’上。
仙德爾錯亂的思緒漸漸平複。
取而代之,是一雙冷漠無情的沙漠。
“…我不會感到悲傷或後悔。仙德爾·克拉托弗。”青年與她對視,聲音平淡:“但你,顯然得感謝我了。”
他觀察著少女的臉,淩亂的衣裙,看她失焦的瞳孔漸漸凝聚。
幾秒後,輕輕鬆開手,到不遠處背朝她,換了根聖水,自己也仰頭飲下。
周圍的烏鴉、掃帚和行屍漸漸淡去,不遠處隱約的談笑與琴聲又重新冒了出來。
兩個人許久沒說話。
直到仙德爾·克拉托弗重新恢複了‘正常’。
“…謝謝,柯林斯。”
她聲音低落,垂著頭:“謝謝。”
沒及時察覺到自己的‘變化’,並不丟人——對僅處於一環的菜鳥來說這算正常。
但羅蘭·柯林斯的做法,就顯得她格外‘蠢笨’了。
因為相較羅蘭·柯林斯,她絕對算得上‘身世不凡’——有著大主教作為爺爺的少女,竟還及不上一個‘鄉下小子’:
她對異常不夠敏感,應對異常也不夠迅速。
仙德爾·克拉托弗…
及不上羅蘭·柯林斯。
這無可爭議的事實,仿佛一縷黑色、飽含濃稠惡意的毒汁在她心底瘋狂蔓延,生長。
然後擴散的到處都是。
仙德爾眼神陰狠地盯著羅蘭的後背,不知思索著什麼,下意識舔了舔嘴唇。
可…
可是。
自臉頰傳來的陣痛,又給那毒汁中添加了不少特殊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古怪的。
令人解脫鬆弛的。
仿佛積滿了汙水的池子被一口氣拔掉了塞子般的…
那樣暢快的…
異樣的感覺悄悄爬上心頭。
仙德爾·克拉托弗輕輕揉著臉頰,一下又一下的撫摸,揉捏,感受著肉體,甚至靈魂上傳來的一層層、如潮水般的戰栗——
當她開始回味那毫不留情的手掌和淩厲的揮擊時,依稀還能記起那人的掌溫,風聲,臉上的疼痛與腫脹…
以及,永遠酸澀,卻於今夜被驟然潤滑過的心靈。
如果不是月光‘安撫’了她,那麼,會是誰呢?
‘新世界。’
仙德爾·克拉托弗無聲而笑。
她整了整被扯亂的袖子和領口,施施然小步上前,與背朝她的青年並肩而立。
“謝謝你,羅蘭。”
羅蘭見她整理好衣服,便也不再避著:“你得注意了,克拉托弗小姐。聖水要放在最方便持握抽取的地方,這兒不簡單…我懷疑,有個儀式正在運轉…”
“我的凡性傷痕隱隱作痛。”
仙德爾微微頷首,迎著月紗,望向青年。
“我的也是,羅蘭。我們得加快進度,你聖水足夠嗎?”她晃晃長裙,“我帶了五支。”
羅蘭拍拍肚皮:“我帶了十支。”
見他這動作,仙德爾不由失笑:“…真抱歉,我該收斂點的。”
羅蘭佯怒似的,用手指虛點了幾下仙德爾,又沒忍住,跟她一起勾起嘴角:“你要盼我千萬彆摔倒,否則,滾起來恐怕你追不上了。”
這讓仙德爾笑得更開心。
笑聲中,羅蘭掃了眼她有些泛紅的臉頰。
“…我也得對你說抱歉,克拉托弗。”
仙德爾當然知道他指什麼。
於是,少女那片湖藍色中泛起了朦朧的水汽。
“我們是隊友了,羅蘭。”仙德爾笑眯眯地往羅蘭身邊挪動,用肩膀輕輕碰了一下羅蘭:“以後,我會救你許多次,你也會拯救我許多次——數不勝數的感謝與抱歉,我們要這樣‘有禮貌’的未來嗎?”
羅蘭笑了:“你說的對,克拉托弗。”
“因為我的愚蠢,我們浪費了不少時間…羅蘭,分頭找吧。”仙德爾指了個相反的方向,“三十分鐘後,我們在主廳碰麵——無論是否找到那位貝內文托。”
“小心一點,克拉托弗。”
仙德爾微笑:“同樣的錯誤,我絕不會犯第二次。”
羅蘭點頭:“一旦察覺不對,立刻飲用聖水。如果這是一次考驗,我們不能在最開始就失敗。”
仙德爾笑笑,看著羅蘭羅蘭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花園的儘頭。
卻久久未動。
‘真正的聖事…’
她重新退回陰影裡,輕撫臉頰,蓬裙擺動,恍惚呢喃。
‘給我更多的懲罰,萬物之父…’
‘鞭打我的惡,我的罪…’
那道妖嬈的影子仿佛一條錯亂但充斥異常美感的弦音,無序的掙紮扭曲著。
月光如水,眼眸如水。
草葉搖動間,是一顆顆自惡魔之口垂落的涎液。
亮晶晶的露珠。
…………
……黑夜中的馬車靜伏在一顆巨大的樹下。
餐刀切開麵包。
銀匙攪動濃湯。
伊妮德·茱提亞手腕輕轉,湯碗內的漩渦便改了方向。
悠然的女士吃著喝著,淡然麵對小餐桌對麵那兩道古怪的視線——費南德斯和烏鴉的。
烏鴉抱著手,蜷在沙發裡,不發一言;費南德斯則有些坐立不安。
“大人…”
伊妮德指指餐碟:“你可以吃一些,我買得不少。”
費南德斯:……
不是吃喝的問題。
“您讓羅蘭和克拉托弗就這樣進去了?”
女士專注觀察著濃湯漩渦,頭也不抬:“…否則,我還該給他們什麼呢?我已經叮囑過,邪教徒很危險。”
費南德斯皺眉:“血肉搖籃的邪教徒大多會用‘那個’儀式,一旦羅蘭或克拉托弗反應不及,他們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暴露自己的秘密,同時,也會被邪教徒發現,他們是儀式者…”
伊妮德唔了一聲,慢吞吞攪著湯:“隻要他們及時服用聖水,就不會。”
費南德斯心說我還不知道這個?
問題是,羅蘭,克拉托弗,這倆菜鳥可沒什麼經驗。
他們能‘及時服用’嗎?
一旦遲疑。
那…那可會出大事。
伊妮德大人,不是很在意羅蘭麼?
為什麼,不把這一點告訴他,反而讓他一無所知的去涉險?
費南德斯不明白。
伊妮德做了自相矛盾的事。
“相信他們,費南德斯。”
伊妮德放下湯匙,抬頭瞥了眼烏鴉,也不知這話對誰說:
“一個臨場的機變,一個書房裡的智慧。你太小看真正的天才了,費南德斯。他們絕對會是一對配合良好、彼此互補的搭檔。”
費南德斯仍憂心忡忡。
他不擔心仙德爾·克拉托弗。要說那位‘大小姐’身上沒帶著點保命的奇物,他把腦袋擰下來當椅子讓烏鴉坐。
但羅蘭·柯林斯…
這小子…
可千萬彆出事。
“執行官都是這麼過來的,德溫森。”
烏鴉此時倒開始幫伊妮德說話了。
他雖然不樂於見到審判庭被這女人拖入爭端,但他期望,這個組織能找回自己的‘榮耀’,重現克什亥那時的輝煌。
顯然,伊妮德正在嘗試改舵,變更方向。
看在這個份上,他願意‘稍微’幫伊妮德一把。
——無論是將她的意誌傳達給留下來的這些身披鮮血、意誌堅定的兄弟姐妹們,還是在她的一些決策中給予支持。
“不是每個執行官,天生都有一個四環帶隊的。”
烏鴉掃了眼身旁的蠢熊,話中帶刺:
“你就差把羅蘭·柯林斯裹在棉布裡,成天抱著他了——他是繈褓中的嬰兒?他是一環,一環的執行官,審判庭的利刃。”
“他必須有本事麵對各種突發狀況。”
“就像伊妮德…大人說的。”
烏鴉垂眸:
“如果他們配得上這些稱讚——你彆忘了,克什亥還在時,預備執行官的‘考核任務’。”
費南德斯心說那是克什亥還在的時候。
“那時的執行官敢一邊踢貴族的屁股一邊唱歌,現在和以前能一樣嗎?”
伊妮德聽得直皺眉頭:“你們現在不唱歌了?”
費南德斯:……
烏鴉:……
“大人,我們在一環前,就經曆了太多次任務,‘考核’對我們來說並不困難。”
費南德斯向自己的上司表達著擔憂,沉聲道:
“可羅蘭和克拉托弗家的姑娘,他們兩個加起來,一共也沒經手幾次正式任務。我承認羅蘭足夠機敏勇敢,也的確麵對麵殺死了一名邪教徒…可畢竟那隻是單對單,況且還有人幫他。”
“今天,他要麵對複數敵人——持槍的邪教徒。”
“一旦手忙腳亂,被看出破綻…”
伊妮德笑笑:“費南德斯·德溫森。”
費南德斯下意識挺直應聲:“大人。”
“我認可你對羅蘭·柯林斯的判斷,但不認可你忽略了他的搭檔。”
伊妮德胳膊撐在桌子上,托著腮,用另一隻手輕輕撥開車窗的紫色掛簾。
不遠處,燈火通明。
“我檢查過主建築,並且,在酒窖裡發現了大量的紅酒。”
女人的輕聲細語,在費南德斯聽來不亞於雷霆滾動。
因為相較烏鴉的道路,對於審判庭來說,費南德斯的「聖焰」更‘嫡係’一些——再加上他交友格外廣泛,時常‘請客’,為人慷慨,所以,知道的秘密也比一般人多。
關於某個大儀式,他隱約聽過些傳聞。
紅酒…
費南德斯瞥了眼一旁陰著臉但豎起耳朵的某人,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一直有件事困擾我,我不知道您是否樂意給我解答,大人。”
他忽然提起了一個困擾他也困擾烏鴉許久的問題。
這確實是個好機會了。
“您為什麼讓仙德爾·克拉托弗成為執行官。”
聽到費南德斯的話,烏鴉也跟著看了過來。
伊妮德回答的很輕巧:“是大主教提出來的。他提出,讓克拉托弗小姐成為一名審判庭的執行官。”
這,怎麼可能?
兩位曾經並肩作戰的隊友,臉上不約而同浮出疑色。
這怎麼可能呢?
一名教會的大主教,‘主動’將自己明明可以養尊處優的孫女送到審判庭這破地方,這對抗危險的最前線,最不受歡迎、最挨排擠的地方,每周領那幾鎊的工資?
若要說讓自己的孫女成為執行官,是為了拉攏或向伊妮德·茱提亞示好…
說得通,但沒必要。
因為教會和藍血貴胄之間的交織實在過密。
再加上那些投身利益、權勢後和他們成為‘朋友的’,那些在監察局任職的,被金鎊或珍貴材料雇傭,甚至有幸躋身高貴者中的:
這裡麵有永寂之環的「枯骨」,大漩渦的「不凋者」,公正教會的「天秤」,私人聯盟的「密卷」,乃至一些踏上非冠神道路、未來無望但格外聽話的流浪儀式者…
他們絕不需要討好審判庭。
而加裡·克拉托弗,作為教會中手握白廳之人。
更不需要這麼乾。
說真的,費南德斯認為,倘若他是大主教,就憑之前教會和審判庭的關係——他不與伊妮德·茱提亞為敵,就已經算得上‘友善’了。
怎麼可能把孫女送過來受罪?
那麼。
會是因為那位‘至高無上之人’麼?
好像…
也不對。
仙德爾·克拉托弗到來的時間點,伊妮德大人明顯還未做出‘改變’。
這件事跟政治無關。
到底為什麼?
“以立場來看,加裡·克拉托弗不該和審判庭有牽扯,兩方同時下注是最愚蠢的做法,他不會不清楚。”
費南德斯問出了心中所想。
尤其現在審判庭做出了選擇之後——加裡·克拉托弗的立場就顯得更尷尬了。
他在教會,但他的孫女在審判庭。
“下注?”伊妮德想了想:“這倒和賭博很像。費南德斯,你去過地下賭場,對吧?”
費南德斯點點頭:“我對那些玩意兒沒興趣,但兄弟姐妹中的部分人格外熱衷。”
“我要問你個問題。”
女人盯著窗外,頭也不回。
“你在賭場裡,見過那些運氣特彆差的人麼?”
“當然,有輸到賣了孩子和妻子,甚至最後隻能賣了自己的。”
“也同樣見過運氣極好的?”
“見過。”費南德斯點頭,又搖頭:“但這運氣可不會維持太久。”
“如果,”伊妮德抬起食指,一下一下,輕輕敲打著自己的臉:“如果有個人一直贏…”
費南德斯滿臉篤定:“那他一定作弊了。”
伊妮德輕笑:“是啊。”
“唯有蠢人才會傻到憑運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