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時間已過,主人卻並未到場。
這是一件極失禮的事。
更遑論,連那管家都消失的無影無蹤。
“我不是說誰壞話,先生們,我隻是認為,真正高貴的,絕不會在這等細節上出錯。”
一頭棕發的中年男人捏著酒杯,侃侃而談。
“有些人隻把自己的財富留給後代,卻並未賜他們高尚的道德和真正的優雅體麵——那並非學而成的東西,需要幾代人的積累和努力,以及,高貴的血統——不不,我不是在暗指誰,各位也清楚,這是顯而易見的事。”
“我們每個人的家族,不都是這樣來的嗎?”
幾位紳士相視而笑,話裡話外諷刺著並未到場的主人。
明思·克洛伊。
“若非他父親,我真不願參加這樣粗陋的‘沙龍’…貝內文托先生。”有男人說話了,對著舉杯的貝內文托,“倘若他妻子在世還好,現在…”
不屑地撇嘴。
但提到切莉·克洛伊,眾人便安靜了不少。
由於不能說死人壞話,所以,他們無話可說。
“…我妻子的妹妹,最近總往東區去。”有人找了新的話題,聊起那些吃不飽穿不暖的人,“我不知道,當今社會怎麼了?”
他腔調悲憤:
“到處都是不三不四的人!”
“我們的國家正午的烈日般輝煌耀眼,可道德卻一落千丈…”
他環顧四周,挺起沒有肚子凸出的胸脯。
“看看我,諸位,這才是標準!我不是諷刺誰。”
周圍紛紛符合:
“她們總需要一些引導。”
“是啊,但這對我們也是難題…”
“我聽說,一點都不漂亮。她們隻是好奇心作祟,像貓兒一樣…”。
“…一張漂亮的臉蛋可沒什麼大用,還得足夠‘硬朗’。”
貝內文托稍稍舉杯,暢懷大笑:“亨德萊啊亨得萊!”
叫亨德萊的男人稍稍躬身,眾人大笑後,飲了一口。
“我聽說,最近城裡可有點…”
有人出聲,找了個新話題。
他抬起另一隻空閒的手,向朋友們展示自己厚大的手掌,順帶著,展示上麵嵌著巨大寶石的戒指。
“許多店都遭了偷兒。”
顯然,受害者不止一個人。
“聽我的店員說——不,是通過負責人傳達的,對,他們猜測是女人…”
“有女人,也有沒長大的女孩。”
貝內文托皺眉:“…這可不像個笑話。那些警察怎麼說?”
發起話題的紳士聳聳肩:“能指望什麼?一個剛成立十來年的組織?蘇格蘭場的‘棒小夥’們每天能少喝幾杯咖啡,多出去轉轉,就夠不容易了。”
有人隱隱發笑。
“我聽說,他們還打算成立‘間諜’組織。”
貝內文托搖頭:“這不可能,不會被允許。”
那紳士晃晃酒杯,不置可否:“誰知道?總之,我是反對的。值勤就要穿警服,否則,叫什麼警察?”
這時,有仆人突然從二層向下嚷著什麼。
邊跑邊嚷。
她一腳踏空,叮咚作響地滾了下來,卻絲毫不覺疼痛,手腳並用地爬起來,跌跌撞撞扯著男人們的衣襟。
“死了!”
女仆尖叫:“老爺死了!”
一時間,沙龍混亂起來。
貝內文托微微蹙眉,和周圍幾人對視片刻,把酒杯放下,高聲:“諸位!”
他環顧四周,邊說邊轉身。
“諸位!”
第二次,騷亂減輕了不少。
然後。
再轉身。
“諸位!”
他又喊。
這下,終於安靜了。
“諸位!切勿慌亂。”他逼視那女仆,前了幾步。
人群自然散開。
“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女仆前言不搭後語,指著樓梯,眼中滿是驚恐。
場麵又要混亂起來。
貝內文托舉起手掌:“聽我說!女士留在原地!先生們,展現勇氣的時候到了——明思·克洛伊勳爵就在上麵,誰要跟我去?”
他得到了在場幾乎所有人的讚同。
就像即將上戰場,親手博得榮譽般,這些終日泡在香檳紅酒和大腿裡的紳士,仿佛找到了用武之地般,高聲附和,邊走邊嚷。
“紳士們!我們上樓瞧瞧!”
“如若不是意外,我們必要逮住那個凶手!”
“誰敢當著我們的麵行凶?!”
“不知死活的賊!”“等著吧,等我看見賊,我絕比你們快衝上去!我會控製住他的手和腳,你們在一旁看著都行!”
他們惡狠狠喊著,成群結隊地踏上樓梯,幾乎踏得整棟建築顫顫作響。
他們像胖列兵一樣穿過長廊,踏過軟毯,來到半掩的門前。
口號聲有一瞬的靜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貝內文托的身上。
中年男人不自在地咳了幾聲,咬咬牙,推開房門。
吱——
房間裡隻開著一盞氣燈。
胖列兵們魚貫而入,直到,最前方的某人驚恐大喊起來:
“恩者在上啊!這——”
他幾乎暈厥,向後仰倒,砸翻了後麵幾名瘦弱的兵。
貝內文托胳膊顫抖著,死死攥緊手,牙齒咯咯相互打著。
——地毯上躺著幾名血流乾、早已死去的仆人。
明思·克洛伊和奧蘭多·威爾森在床上。
赤著,相擁而眠。
他們被一柄頗長的剔骨刀貫過胸口,牢牢釘在一起。
他們身上沒有好地方了——
意思是,沒有皮膚。
他們的肉在一個地方,皮在另一個地方。
甚至耳朵,眼球,鼻子,牙齒都到了床旁的酒杯裡。
它們在褐色的威士忌裡局促的擠著彼此,泡得醉醺醺,並且鮮血淋漓。
由於某些原因,兩具幾乎要不成人形的血肉實在沒法詳細描述:如果你見過怎麼給兔子剝皮的話,就該能想象到,那原本的好皮下,會藏著多麼血淋淋的東西…
就像兩塊被鐵條穿起來,放在來往喧囂的路上,被馬車碾過那麼幾天的爛肉。
他們的骨頭似乎都被什麼東西活生生砸斷,血手印遍布床單與牆壁——可見掙紮時有多麼劇烈。
這間書房,就像一個鮮血淋漓的器官。
賴以泵動的,就是這些推門而入的、活人的心臟。
“恩者在上…”
紳士們要麼緊閉雙唇,要麼掏出手絹掩住口鼻,喃喃呼喚著心中的神。
有人甚至暈倒了。
貝內文托嘴唇哆嗦幾下,怒極吐出個詞:
“這不道德!”
立刻,便有人附和。
“是啊!這不道德!克洛伊怎麼會…”
“那是威爾森家的吧…”
“唉…這…”
“他們竟然…”
對於慘烈的死亡隻是短暫的驚歎,而大庭廣眾下的失德,卻會讓這兩個家族的名字長久流傳在上層圈子裡…
就在眾人驚於眼前的地獄時,他們聽見了歡快地笑聲。
有人驚叫:“窗戶!”
頓時,所有視線轉向那扇敞開的木窗。
一個從頭至尾沒被察覺到的‘人’,雙手撐著,坐在窗戶上。
它披著朦朧的白紗,臉…
“是我的母親?!”
“祖父?”
“克麗絲女士?”
“哥哥?”
“女王陛下!”
“阿爾瓦先生?!”
“獅子!這裡有一頭獅子!!”
“克洛伊夫人?!”
他們紛紛叫出自己幻想中的名字,看著幻想中的人或動物,端坐在窗台上,眉眼溫柔地笑著。
莫名而古怪的氣氛籠罩著老宅。
仿佛誰哼唱伊甸聖歌,從神旨裡逐字逐句讀出那嵌入靈魂的咒語。
有人如臨大敵,恐懼地脫下外套,遮住腦袋;
有人臉色蒼白的跪倒在地,雙手捧著,哀聲懺悔,默念某神尊名;
有人,就像貝內文托一樣,抄起手旁一切能用的東西,胡亂揮舞,瘋人般大吼大叫。
“這不是真的!她早就死了!”
“母親…那是我的母親…”
“我的孩子啊…求伱彆走…”
“白色的獅子!”
“哥哥…”
窗外有鴉群的振翅聲。
在不同的眼裡,白紗覆麵的人兒或許聖如神子,或許頭生雙角——他徘徊在人間,以笑聲儘數接受襲來的悔意、眷戀、仇恨與惡毒。
它招招手,翻過窗戶,融化在夜色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