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沙拉鎮,瓦克納雇傭兵臨時指揮部。
簡陋的房間裡彌漫著消毒水和血腥味。
廚子的傷口已經由隨隊軍醫重新處理過,掛上了點滴。他靠坐在行軍床上,臉色依舊蒼白,但精神好了一些。
烏特金和江峰坐在一旁。
“這麼說……是喪用命換了我們?”
知曉了一切的廚子的聲音沙啞,眼神有些空洞地望著天花板。
“是的……”烏特金點頭。
“彆他媽說喪氣話!”
廚子煩躁地低吼一聲,一拳砸在旁邊的彈藥箱上,發出悶響。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老子不信他就這麼沒了!蓋爾比山那麼大,轟炸是覆蓋的,萬一他成功跑掉了呢?!”
江峰相對冷靜,但眼神同樣凝重:“我們嘗試了所有加密頻道,包括緊急備用頻率,都沒有回應。轟炸區域的衛星圖像……一片焦黑,生命信號幾乎為零。這件事我已經向法拉利彙報了,他和你態度一樣,難以置信……”
他沒有說下去,喉嚨裡像被塞了一團麻,憋得難受。
在那樣的飽和轟炸下,生存幾率渺茫。
廚子閉上眼睛,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
幾秒鐘後,他睜開眼:“沙皇,帶我去蓋爾比山!現在!立刻!”
“現在?!”烏特金愣了。
廚子的語氣堅決無比:“現在!”
四十分鐘後,蓋爾比山,南麓。
眼前的景象,讓久經沙場的烏特金、江峰和吊著手臂的廚子都感到了強烈的生理不適和心靈震撼。
空氣中彌漫著濃烈到令人作嘔的焦糊味、蛋白質燒焦的惡臭和尚未散儘的硝煙氣息。
目光所及,整片山坡仿佛被巨大的犁耙反複耕耘過,又被潑上了厚厚的瀝青。
曾經嶙峋的岩石被高溫熔化又重新凝結,呈現出怪誕扭曲的玻璃狀。
地麵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灰白色的粉塵——那是高溫高壓下,岩石、土壤以及……人體組織被徹底氣化後沉降的骨灰。
沒有完整的屍體。
隻有一些焦黑碳化的殘肢斷臂,扭曲的金屬武器碎片,以及被衝擊波撕成碎片的衣物殘骸,如同地獄的垃圾,散落在焦黑的土地上。
偶爾能看到一具相對“完整”的焦屍,保持著臨死前痛苦掙紮的姿態,空洞的眼窩望著天空。
“嘔……”
廚子再也忍不住,劇烈嘔吐起來。
烏特金臉色鐵青,腮幫子咬得咯咯作響。
江峰默默地掃視著這片死亡之地。
他們沿著勉強能辨認的、曾經是上山路徑的地方搜索。
越往上,戰鬥的痕跡越明顯。
雖然被轟炸嚴重破壞,但仍能看到彈孔密布的岩石,散落的彈殼大部分已熔化變形,以及一些利用天然掩體構築的簡易射擊位置。
這些位置的選擇極其刁鑽,扼守著最險要、最難以展開兵力的隘口。
“看這裡!”
江峰指著一處相對背風的巨大岩石凹陷。
地麵上,散落著十幾個打空的ak12彈匣,旁邊還有幾個未開封的彈匣包,以及一個空的醫療包。
石壁上,有幾道深深的、帶著暗褐色痕跡的劃痕——那是傷員倚靠時留下的血痕。
“肯定是他……”
烏特金蹲下,撿起一個變形的彈殼,聲音有些發悶。
“一個人……守在這裡……乾掉了多少?”
他望向山下那片一直延伸到半山腰的焦黑“屍毯”,答案不言而喻。
他們最終來到了山頂邊緣,靠近南麵懸崖的地方。
這裡的轟炸痕跡相對外圍稍輕一些,但也一片狼藉。
江峰的目光如同探照燈,仔細搜索著每一寸土地。
突然,他在一片碎石和焦土中,發現了一小段被高溫灼燒過的布片。
俯身撿起,發現是戰術背心留下的殘片,從顏色上區分,應該是宋和平使用的那款沙色快拆戰術背心留下的碎片。
“是他的戰術背心……”
江峰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希冀。
他快步走到懸崖邊,探頭向下望去。
下方是平靜緩和的海勒乾河,在深深的峽穀中蜿蜒。
“他跳下去了!在跳之前脫掉了戰術背心,他的背包裡有個低空傘!”
烏特金也看到了殘片,巨大的拳頭狠狠砸在旁邊的岩石上,眼中爆發出光芒。
“媽的!我就知道!這混蛋沒那麼容易死!這根本沒有他的屍體!這裡有殘片,說明他人到了這裡,肯定是跳下去了!快!去河邊!沿著河找!”
夜晚,海勒乾河下遊,烏爾達村,法裡斯家。
劇烈的頭痛和全身散架般的疼痛將宋和平從深沉的昏迷中拽回現實。
他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線逐漸聚焦。
映入眼簾的,是低矮的、被煙熏得發黑的土坯房頂,一盞昏黃的煤油燈在角落裡搖曳。
空氣裡彌漫著一股奇怪的類似草藥一樣的味道……
對了,還有……
一絲微弱的食物香氣。
他試圖動彈,一陣鑽心的疼痛從肋部和左腿傳來,讓他忍不住悶哼出聲。
“呀!他醒了!爸爸!他醒了!”
一個清脆而帶著驚喜的童音響起。
宋和平艱難地扭過頭,看到一個約莫七八歲、穿著洗得發白舊裙子的小女孩正趴在床邊,一雙清澈如海勒乾河水的大眼睛好奇又帶著點怯意地看著他。
她的頭發有些枯黃,小臉瘦削,但眼神明亮。
緊接著,一個身材瘦削、麵容黝黑滄桑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了進來,手裡端著一個缺了口的粗陶碗,裡麵是冒著熱氣的、稀薄的麥糊。
“真主保佑!你終於醒了!”
男人的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當地口音,但語氣充滿了關切,“彆亂動,你雖然傷得不重,但還很虛弱。來,先喝點東西。”
這個男人就是法裡斯,小女孩是他的女兒薩依娜。
在法裡斯小心翼翼的幫助下,宋和平勉強喝下幾口溫熱的麥糊。
寡淡無味,甚至有些粗糙的顆粒感,但對乾渴灼痛的喉嚨和空蕩蕩的胃來說,無異於甘泉。
“是你們……救了我?”
宋和平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法裡斯臉上露出樸實的笑容:“薩依娜在河邊撿柴火時發現的你,把你拖回來的。我叫法裡斯。這裡是烏爾達村,離沃爾蓋鎮不遠。”
他頓了頓,笑容變得苦澀。
“戰爭……把什麼都毀了。家裡沒什麼好東西,隻有這點麥子……”
他指了指碗,眼神中充滿了對這場無休止災難的疲憊和無奈。
“你是雇傭兵?”
法裡斯小心謹慎地試探宋和平的身份。
宋和平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
衣服還在。
不過是作戰服。
他頓時明白法裡斯的擔憂了,於是安慰道:“我是防務公司的,你也可以說是雇傭兵,但我不是來這裡卷入你們的戰爭,是來這裡營救一個被困在阿沙拉鎮的朋友。”
法裡斯說:“阿沙拉鎮?那裡都是1515的人。”
宋和平說:“嗯,昨天我差點死在他們手裡。”
他沒有透露更多。
畢竟,不能跟麵前這個男人談及cia和i6那些部門。
對方能否聽懂另說,還會給自己找麻煩。
不過,宋和平相信沒什麼人喜歡1515武裝這種組織。
果然,法裡斯雙眼一亮:“你跟1515的人打了一仗?”
宋和平從他的眼神中已經察覺出來,法裡斯對自己的親近又多了幾分。
“沒錯,我受傷了,掉進河裡,被河水帶到這裡來了。”
“噢!那是真主保佑了。我女兒看到你的時候以為看到了屍體,好在你當時抬了一下頭,她才發現你沒死,趕緊回家告訴我。”
“謝謝你,我會記住你的救命之恩的。”
宋和平的確非常感激法裡斯。
否則自己在荒郊野外會不會死掉不好說,如果被彆的人發現,不知道會是怎樣的後果。
也許法裡斯根本不知道眼前的東方人是誰,他隻是覺得宋和平這是在客套而已。
他很好奇宋和平為什麼精通阿拉伯語。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
法裡斯顯然非常健談,也許是怕斷了話頭讓氣氛顯得尷尬。
他開始絮絮叨叨地講起村子以前的樣子,講起在戰火中死去的親人,講起為了生存的艱難。
每一句話,都像沉重的石頭,壓在宋和平的心頭。
這不是他的戰爭,他隨時可以離開。
但卻是這些普通人無法逃離的地獄。
宋和平默默聽著,感受著體內緩慢恢複的一絲力氣。
他必須儘快聯係上外界。
也必須儘快離開。
自己留在這裡對這條村子來說多不是好事。
太多人想要自己的命,太多人想知道自己到底死沒死。
沒有找到自己的屍體之前,甚至沒有驗證dna之前,那些頂級情報機構裡的頭子都不會安心。
“法裡斯大哥。”
他打斷對方。
“附近……哪裡有電話?我需要聯係我的朋友,他們一定在找我。”
法裡斯臉上的苦澀更濃了:“電話?通訊設施所去年就被炸毀了。現在想打電話,隻能去沃爾蓋鎮東頭的黑市,那裡有個商人偷偷用衛星電話做生意,但是……”
他搖搖頭道:“那裡離我們村子有八公裡多,路上……不太平。而且,話費很貴,非常貴。”
他眼中流露出愛莫能助的神色。
八公裡……
不算遠。
就是半路上不太平,這倒是真的。
到時候得找好路線,彆中途遇到什麼意外。
現在自己身上隻有一把蝴蝶刀,其餘東西都扔了,在和江峰他們聯係上之前,最好還是能多低調就多低調。
所以,他決定明天一早就離開這個村子,避免夜長夢多引來彆的麻煩。
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
宋和平感覺恢複了一些力氣,雖然每一步都牽扯著傷處劇痛,但他不能再等下去。
他拒絕了法裡斯讓他再養養的建議,將身上裝在防水袋裡的一些美金拿出500美元塞給法裡斯作為報答,然後準備出發去沃爾蓋鎮。
他換上了法裡斯找來的破舊但乾淨的當地男人長袍,遮住了身上的戰術裝備痕跡,又接受了法裡斯送給他的圍巾,把頭和臉都遮住。
一番打扮後,至少從外表上很難看出自己是個外國人了,這才放心告彆。
為了隱藏自己的蹤跡,宋和平刻意避開大路,轉挑大路附近的小路走。
剛離開村子不到一公裡,宋和平爬上一道低矮的沙梁,朝著南麵觀察通往沃爾蓋的方向的道路,規劃下一步該怎麼走。
突然,他眼神一凜,迅速伏低身體,人像條沙蜥一樣趴在了沙梁上。
遠處的沙塵路上,三輛破舊的武裝皮卡正卷起滾滾黃塵,朝著烏爾達村的方向疾馳而來。
宋和平的視力極好,今天的天氣也不錯,所以能看清車鬥裡擠滿了手持各式步槍、頭纏布條或戴著破爛頭盔的武裝分子,武器在陽光下反射著不祥的光。
“艸!”
宋和平的心猛地一沉。
這種時候,這種地方,武裝車隊直奔小村莊,絕無好事!
搶劫?
拉壯丁?
還是更糟?
難道是來搜索自己的?
難題頓時擺在麵前。
走還是不走?
如果當沒看到這一切,完全可以利用地形掩護,避開他們,繼續前往沃爾蓋鎮找電話。
可法裡斯父女救了他,給了他食物和庇護。
如果就這麼走了,這個脆弱的村莊,那對善良的父女,會遭遇什麼?
完全不能確定。
假如這些家夥真是來搜索自己的。
那麼法裡斯父女肯定遭殃。
雖然自己從不喜歡管閒事,但法裡斯父女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這事可不能不管了。
宋和平沒再猶豫,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決然。
他放棄了前往鎮上的計劃,轉身利用起伏的沙丘和稀疏的灌木叢作為掩護,以最快的速度折返,朝著烏爾達村潛行而去。
自己欠下的命,得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