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農地處崤山以西的黃河南岸,古稱為陝,西周時期周公、召公分陝而治天下,今時所稱的陝東、陝西即以此為界。後世便也將強大的地方方鎮勢力稱為分陝,諸如荊州之於南朝便成分陝之勢。
弘農城是舊年王思政坐鎮於此時所修造,後來大將軍李遠又久鎮於此,將弘農城在原本的基礎上又作增擴,因此這座城池也是頗為雄偉,可以稱得上是西魏在潼關以東的最大軍鎮,對於東西之間的進退攻守都有著極大的意義。
之前西魏大軍在宜陽九曲城潰逃,沿南崤道向西撤離,駐守在北崤道新安的柱國李弼在聞訊後便也隻能撤離。由於李弼所部人馬尚未失律,建製還算完整,加上路程也要更近,因此先一步抵達弘農。
因知獨孤信與趙貴一行先經弘農而西去,李弼也並沒有在弘農多作逗留,在這裡放置了一部分糧草物資用以收攏潰卒,自己便又引部直赴潼關。
自宜陽回撤折轉數百裡間,且多積雪深厚的崎嶇山道,西魏將士們隻憑著一股求生欲在苦苦堅持著。當來到尚算安定的後方弘農城時,絕大部分都已經疲累不支,所以便選擇在弘農城稍作休整歇息。
當宇文護一行扶送宇文泰靈柩抵達弘農的時候,此間也已經聚集了將近兩萬人馬。抵達弘農後,宇文護的心情也從最開始的惶恐略有平複,宜陽諸軍潰逃印證了他叔父生前的預判。而弘農守軍又彙報獨孤信一行早在五六日前便已經途徑弘農西去,更讓他的心緒下沉。
五六天的時間,已經足夠做出很多事情,即便他們一路狂奔的追趕,也很難再追趕上去。尤其如今大軍失律,使得他們實力大損,如果就這麼奔赴關中,也根本就沒有力量去鎮住局麵。
於是在經過短暫商討之後,他們便決定先在聚集在弘農的這些卒眾當中整編出五千人馬,交由宇文護率領繼續奔赴潼關,而李遠和尉遲綱則留守弘農,繼續收攏敗軍並於此抵禦後路追兵。
可是隨著宇文護先行率部離開之後,弘農局勢又變得有些不穩。之前諸軍停頓於此,那是因為群眾俱已精疲力儘,如今體力有所恢複,當然還是逃回關中鄉裡才更安全,鮮少有人願意停下來繼續與敵交戰,因此諸軍便多有偷偷逃亡。
眼見再三申令都難阻軍士私逃,尉遲綱索性著員在弘農西境架設柵欄進行攔截,凡所抓捕的逃兵一概當場處決。在接連收斬了數百名逃兵之後,再加上李遠久鎮弘農、多方安撫之下,諸軍逃勢這才有所收斂。
接下來的兩天時間裡,陸續又有萬餘軍眾抵達弘農,也讓弘農的駐軍達到了將近三萬之眾。但這些軍眾都是心有餘悸的烏合之眾,須得經過一番整編才能漸漸恢複戰鬥力,可敵人顯然不會給他們這個時間。
斛律光作為北齊大軍的前鋒主將,率領數千精騎一路追殺西魏潰卒。他並沒有將沿途這些潰散徒眾大加誅戮,而是儘量包抄驅趕為一路人馬,一路上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讓這些敗卒們既能恢複些許體力繼續逃亡,又不至於養精蓄銳的反殺過來。
這種戰法常常為草原上遊騎所用,一般都是驅趕敵對方的牧民牛馬以衝擊敵方戰陣,將這些生口與牲畜作為炮灰以消耗對方的實力與鬥誌。尤其到了臨敵交戰那一刻,在後衝鋒推動這些人畜驚走,如果效果足夠好的話,直接就能將敵方軍陣給直接衝垮。
之前段韶淮南作戰的時候便曾使用過類似的戰術,而斛律光自幼便追從父親征戰各方,對於相關的戰術運用更是青出於藍。
足足數百裡、幾個晝夜的追擊下來,受其所驅馭的關西府兵越來越多,黑壓壓的一群足足有數千人眾,就連許多沿途招撫潰兵的西魏將領們所集結到的潰兵都達不到這麼多。
對這些關西子弟而言,過去的這幾天逃亡經曆恍如身墜地獄一般的折磨,他們必須要一刻不停的在山道上奔走,一旦在途中停靠下來,就會遭到後路追攆的齊軍遊騎的射殺。
隻有到了入夜時分,才會獲準停在雪窩子裡短暫的休息一到兩個時辰,並且不準生火取暖,但凡有煙火冒出,同樣也會遭到齊軍的屠戮。就這麼一路上饑寒交迫,但凡還有一息尚存,都會被驅趕著繼續行路,而那些已經實在沒有力氣走下去的,則就都統統遭到了齊軍的屠殺。
當這些人曆儘艱辛來到弘農城外,見到城頭上還飄揚著他們西魏一方的軍旗,並且還有許多甲兵佇立城牆之上時,一時間也都不免喜極而泣,隻道總算得以獲救,各自奮起餘力,向著城門處奔跑而去。
這時候,一直不疾不徐追行於後的斛律光也著令部眾們衝擊敵後,通過驚躁讓這些西魏軍士們衝的更快一些。但這些軍眾們此際也早已經是油儘燈枯,全憑著一絲求生的渴望以及得救的幻想來支撐,縱然再遭衝殺,速度也實在是提不起來。
斛律光自然不會對這些敵人心存憐憫,手持馬槊策馬驅逐,凡被其奔馬追上的敵卒全都一槊刺死,有的脫力癱臥在地上嚎哭哀求,他也充耳不聞,殺起來全無留手。
“不要關閉城門、不要!讓兒郎們入城、讓他們入城……”
當見到賊騎逼近,守城的將領便下令關閉城門,但那些軍卒們見到一眾形容憔悴、奔逃至此的鄉徒子弟們距離城門僅有數步之遙,自是不忍親手關閉這些鄉徒們的生路。
自古以來慈不掌兵,當守城將士還在爭執要不要關閉城門的時候,敵騎已經衝殺到了城下。城外那些敗眾們有的被刀劈馬踏死於得救的前夕,有的則被敵騎衝開散在城門兩側,瞧著那求生之門被守軍緩緩閉合起來,這些被關閉在城門外的軍卒們無不發出絕望的悲呼。
“饒命、饒命!願降、願降……”
眼見求生入城無望,那些絕望的關中軍士們連連叩首乞饒,然而迎接他們的卻仍是敵軍無情的刀鋒。
“不留俘虜,衝奪城門!”
斛律光眼見到城門被城前堆積的人馬屍首給卡住,沒有完全閉合起來,眸光頓時一亮,於是他便又著令部眾們繼續驅逐逃散在城外的關中軍士們向城門衝去。
此時早已經有許多軍士精疲力儘的癱臥在地,為了繼續逼發這些人的潛力,那些晉陽兵們用馬鞭抽打、用刀槍劈刺,乃至於縱馬踩踏。人體溫熱的血水不斷噴灑在城前這片土地上,就連冰雪封凍的土層都變得泥濘起來。
一幕幕虐殺畫麵在城前上演,看得城中將士目眥儘裂,眼看著那些鄉親子弟們一個個死狀淒慘至極,終於有城中督將忍受不了,揮舞著刀槍大聲呼喊道:“狗賊殘暴,誰隨我出救兒郎!”
此時許多軍眾也都被怒火衝昏了頭腦,不顧軍令的約束,抓起武器便衝出城來要與齊軍一決生死。原本就是半掩的城門再被打開,眾多的軍卒呼吼著衝殺出來。
看到敵軍衝殺出城,斛律光便引部暫退少許,待到衝出城來的敵人更多、且離開城門已有一段距離後,當即便又率領徒眾自側方殺回,這城門前殺戮頓時變得更加慘烈。
城中李遠還待組織軍眾們入此防守,但城中這些敗卒們本就將不知兵、兵不知將,倉促間更難進行有效的調度。
隨著敵騎衝殺入城,李遠隻能帶著本部人馬且戰且退,當他退至城西的時候,卻又被告知尉遲綱引部拔柵而逃。得知此事後,李遠也自感回天乏術,隻能率領身畔數百甲卒一起棄城而逃。
隨著大將們紛紛逃離,弘農城中局勢頓時變得更加混亂。
本以為入此可以稍喘一口氣的關中軍士們沒想到卻是迎來了更大的殺劫,如果說之前北齊軍隊在追擊過程中還有幾分留力,可是如今已經來到了西魏腹地的弘農,交戰廝殺起來便再不留情,隨著斛律光率部在城中往複衝殺,整個弘農城幾乎都被塗上了一層血色。
當斛律光攻入城中不久,平秦王高歸彥也率領後路繼師抵達弘農,殺戮便不再隻局限於城中,城外潰逃之眾也都遭到了追剿攻殺。
第二天傍晚,段韶率領主力人馬抵達弘農的時候,這座城池內外到處都散落著西魏人馬屍體,並有齊軍士卒在打掃著戰場,收撿魏軍拋落的器杖物資,並且將屍體上的人頭全都砍下來堆放在馬車上。倒也不是為做計功,而是為的堆造京觀以驚懾敵國。
“王何來遲?昨日弘農一戰,我與明月殺敵逾萬,當真快哉!”
平秦王高歸彥率員在城門前迎接段韶,見麵之後便大笑說道:“今者弘農既克,潼關已在眼前,方今勝績可比頓足宜陽威壯?”
段韶聽到這話後也並沒有回應,隻是當聽到斛律光已經在今早率部繼續向潼關而去時,口中不由得喃喃道:“亢師難控,禍恐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