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宇文護強忍著悲痛批閱諸軍彙總至此的計簿。之前因為師旅大潰,許多營伍編製都變得異常混亂,如今趁著駐守九曲城這段時間裡,總算是完成了一個戰後的初步整編。
之前大軍出征時有十餘萬人馬,但到如今退守宜陽九曲城卻隻剩下了六萬出頭。消失的將近五萬軍眾,或是戰沒於邙山戰場,或是被齊軍俘獲,也有潰逃走散的,總之經此一役之後,中外府軍事實力銳減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宇文護眼下也沒有精力為更長遠的事情憂慮,單單擺在眼前的諸多事務便讓他倍感焦頭爛額。雖然兵力銳減,但是整整六萬人馬駐守在九曲城中,每天的消耗也是非常巨大的。
特彆在大量的給養輜重被丟棄在洛水南麵的河南城中,連日來風雪不斷,使得各種剩餘物資也都在以驚人的速度消耗著,諸如柴炭之類的取暖物資更是已經告急多日。
宇文護雖然有乏征戰沙場的軍事才能,但處理起各種內政事務來也頗有經驗。但很多時候都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隨著時間的推移,宇文護也已經自覺有些維持不住了。
眼下唯一還可值得慶幸的,就是此番出征所配給軍糧多是行軍糧餅,因其便於運儲,暫時還沒有斷糧的危險。但是戰馬所用的飼料卻已經是耗儘多時,許多戰馬都因為飲食不繼饑寒倒斃。
“最多再可維持旬日……”
宇文護在將各種軍務整閱一番後,心中暗自估算著,按照當下這種情況來看,如果旬日之內情況仍然沒有轉機,師旅若仍繼續留守在九曲城的話,物資就會告竭,得不到足夠物資補充的將士們在這寒冬臘月中戰鬥力也會快速消退,到最後可能想走都已經走不了。
正當宇文護還在盤算著有什麼計策能夠延長一下堅持的時間,在府外巡察諸軍的尉遲綱卻匆匆衝入堂中來,一臉氣急敗壞的望著宇文護說道:“表兄,大事不好!大司馬,還有大宗伯,今早夥同數名督將,引部私自撤離九曲城外,往西向弘農去了!”
“竟、竟有此事?”
宇文護聽到這話後隻覺得腦海中嗡的一聲炸開,手腳都有些發涼,顫聲問道:“他、他們帶走多少將士?此時出走,意欲何為?”
“他們引走的人馬並不多,否則我也不會任由走脫而無察覺。可是他們私自逃離前線,必然居心叵測,一旦返回關中,奪取關中留守人事權柄,那咱們又當如何應對?”
在這寒冷的天氣中,尉遲綱額間甚至都隱現一層細密的冷汗,臉色發白的顫聲道:“之前我便憂慮如若李伯山不肯來救,反而進襲關中,咱們有何計策應對?之前無有定論,如今大司馬等棄軍而逃,能無與之共謀?如果他們回塞潼關,那咱們這些關東師旅必死無疑啊!”
“李伯山不是無義,阿叔那麼信他,臨死之前仍然……不會的,不會!”
宇文護這會兒也已經方寸大亂,按捺不住心中的憂懼與憤怒,忍不住便破口大罵道:“這些賊鎮奴,當真全無情義!阿叔新亡,正應同舟共濟,他們卻竟然棄軍而走、罔顧大局,當真該死、該死!”
“不能再繼續逗留下去了!賊徒奸計已經暴露,繼續留此也不會有什麼援軍到來,一旦內外交困,咱們恐怕要死無葬身之地啊!”
尉遲綱又沉聲說道:“唯今之計,隻有趁大司馬等奔逃未遠,咱們也趕緊抽身撤離,若能返回潼關據守,還有幾分生計活路。表兄,須得早做決定,一念之間即是生死有彆啊!”
宇文護聽完這話後也是深吸了一口氣,腦海中快速盤算著,但是因為心緒紊亂如麻,一時間也實在是沒有什麼定計。叔父臨終前的叮囑言猶在耳,但獨孤信等人的私自逃離又讓他心中充滿了危機感,一時間當真五內俱焚,不知該要作何取舍。
略加沉吟後,他便又說道:“趁著消息還未傳開,速召大司空、陽平公等前來議事!”
事關重大,宇文護一時間也難以做出決定,尤其眼下的他對諸軍控製力也是不足,就算做出了決定恐怕也得不到充分的執行,所以還是決定與達奚武等大將商討一番、達成共識。
幾名大將很快便也來到府中,待聽到大司馬獨孤信等已經撤離九曲城,一個個神情也都變得非常難看。
“前者主上著令退守九曲城,以待襄陽援軍。然而如今發生這樣的變故,繼續留此恐怕是要事與願違。究竟是留是去,未知諸位可有教我?”
宇文護望著幾人,神情凝重的說道,旁邊尉遲綱則又說道:“誰若對太原王來援一事仍存幻想,也可留此繼續等候。”
聽到這話後,眾人臉色越發難看,沉悶的氣氛持續了好一會兒,李遠才又開口說道:“主上前所憂慮便是一旦輕退恐怕師伍喪誌為敵所趁,況且重返關中路途遙遠,不如暫時引部退回弘農。如若太原王來援,尚可不失呼應,若是不然,亦可徐徐退回、軍不失律。”
眾將聞言後也都紛紛點頭附和此計,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麼更好的想法。
很多時候,看似穩定的局麵其實非常脆弱,哪怕隻是非常微小的變數,都能讓局麵快速崩潰起來。
儘管這些將領們還在盤算著徐徐有序的退軍,可是當撤離的命令下至營伍的時候,頓時便在營伍當中引起了巨大的恐慌。
“為什麼要撤離?不是說太原王正率大軍來救?難道大塚宰真的已經不活?”
營士們滿腹驚疑,但卻沒有人能夠回答這一係列的疑問,由此便帶來了更大的恐慌。
於是許多駐守城外軍營中的將士們甚至都不再理會次第開拔的軍令,直接自己便收拾行裝、拔營而逃。隨著有人私自逃離,混亂的局麵便快速擴大,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逃亡的隊伍當中。
隨著崩潰的局麵形成,宇文護等人也難以再控製住局麵,便也隻能趕緊召集親信部眾,護送著宇文泰的靈柩棄城而逃。就連原本九曲城中的守軍將士們也受此影響,加入到了潰逃之中。
九曲城中魏軍的大舉潰逃自然很快便引起了與之對峙的齊軍注意,相關的情況很快便被稟告到中軍大帳之中。
段韶一直都在引部駐紮於九曲城北麵與敵軍遙相對峙,得知此事後當即便召集部伍向著九曲城方向推進而去。齊軍的到來頓時又加劇了西魏軍眾的恐慌,很快九曲城便成為了一座空城,被北齊唾手拾得。
進據九曲城後,齊軍將士們自是振奮不已。他們此番非但大敗西魏人馬,將敵軍徹底的趕出河洛地區,甚至還收複了之前被西魏所占據數年的九曲城,可謂是戰果輝煌。
因為連日來風雪不斷,道路上積雪厚重,所以在進據九曲城後,段韶也並沒有第一時間安排人員對潰逃的西魏軍眾進行追擊,而這相對保守的做法也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滿。
首先向段韶提出質疑的便是平秦王高歸彥,他來到段韶帳中當著眾人的麵便大聲質問道:“如今西羌喪膽,大潰而逃,正是追敵致勝的好時機,平原王為何勒師於此、裹足不前?”
高歸彥戴罪之身,心裡自是盼望著戰果越輝煌越好,這樣一來他才能免於歸國遭受處罰。
“眼下風雪塞路、進退艱難,實非進擊取勝良時。羌師敗逃,已有驗應。我若貪功進取,縱然有所勝績,但也難以完全豁免此害啊!”
聽到高歸彥的質問,段韶便耐心解釋道:“更何況賊師還有傳言,道是其國李伯山不日便要北上援戰。李伯山乃是我國勁敵,一旦至此恐怕戰局再生波瀾,亦需有所防備。”
段韶的理由雖然很充分,但仍有人並不認同,除了渴望大功的高歸彥外,斛律光也皺眉說道:“平原王所陳諸困,皆非罷戰不前的理由。風雪塞路,豈獨困我?正因如此,賊師必難遁遠,裹足於此,不異於揖賊送客,遺禍於後!至於賊將李伯山,雖然可慮,但若妥善布置,亦不足以憑其虛名便使我大軍留頓不發!”
高歸彥聽到這話後也連連點頭稱是,當即便瞪眼望著段韶說道:“王若仍然消極避戰、貽誤戰機,坐望賊徒逃遠不攻,待我歸國必奏告陛下,王有養寇之心!”
段韶聽到這話後,也不免大感頭疼,他雖然深得皇帝陛下的信任,但也不敢罔顧高歸彥的威脅,此人不久之前還誣殺清河王高嶽,若真歸國告自己黑狀,也會讓他焦頭爛額。
不隻這兩人,其餘諸將也都求戰心切,畢竟之前魏師潰逃的景象他們也都看在眼中,那都是一個個活蹦亂跳的戰功啊!
於是段韶便也隻能委任洛州司馬獨孤永業暫駐九曲城中,同時又請趙郡王高睿自引所部返回金墉城協同駐防,自己則率領大軍繼續向西追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