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東一座不大的寺廟前,站立著許多身披甲胄的城衛將士,將這座寺廟給團團包圍起來。寺廟門前有數名身穿袴褶的武士麵向著寺外甲兵持刀而立,臉上全無懼色,甚至隱隱還帶著幾分譏誚。寺廟中人據守不出,寺外甲兵也不敢輕越雷池一步,彼此間這般對峙已經有了不短的時間。此時寺廟周圍聚立圍觀的士民群眾漸多,各種議論聲也不短傳來,寺廟外那率隊的將軍也漸露羞惱不耐煩之色,當即便下令道:“再告寺中群徒,若仍不肯繳械行出,休怪刀劍無情!”“你敢!”這將軍話音未落,另有一隊官員快步行至此間,為首者乃是領軍將軍胡僧祐之子、散騎常侍胡昌義。胡昌義人還未至,聲卻先達,抬手戟指那名率兵的將軍怒斥道:“賊兵可知寺內是誰?若是冒犯貴客以致傷殘,殺了你等營卒也難償此罪!”眾城衛將士們聽到這話後紛紛低下頭去,不敢再作發聲。胡昌義則帶領著一乾隨從穿過這一包圍圈,一路來到寺廟門前,向著守門的武士說道:“敬請入告門內貴客,某乃散騎常侍胡昌義,舊曾前往穰城且多蒙李大將軍禮待關照。今奉我主之命前來迎接貴客,並為之前失禮之處致歉,懇請貴客能夠雅量包容。另有之前冒犯貴客的使徒,業已被我主梟首懲治,並具罪徒首級於此,貴客觀後應知我主消除誤解之意真誠,前者也絕非有意冒犯!”說話間,他便著令一名隨員將剛剛被皇帝陛下命令斬首的那名使者首級用兩手奉至門前。幾名守門的武士見到這一幕,一時間也是頗感驚詫,未敢私自應對,示意胡昌義等人暫待片刻,他們則分出一人入內請示。寺廟中李捴聽到這話後也有些意外,便將視線望向一旁的劉廣德,劉廣德則冷笑道:“梁帝性情嚴苛暴戾,本是刻薄之性,卻矯飾以雅致風流,得勢之後更見本性,群徒稍忤其意便極刑加身。他必不敢交惡軍府,所以殺使謝罪,前倨而後恭,怕是仍然還有什麼歹意想要隱藏。不如暫許幾員入寺,或可探問一二內情。”李捴聽到這話後便點了點頭,他也自知不能就這麼一走了之,該做的溝通還是要做。之前作此反應,隻是因為梁使態度古怪,擔心包藏禍心,但現在看來,這麼多梁軍甲卒圍困在外也不敢真的發起進攻,可見就算有什麼小心思,也談不上多大的凶險,倒也不必過於緊張。劉廣德行至門前,一眼便見到那被擺在木盒中血淋淋的人頭。他自知此人隻不過是一個可憐的戴罪羔羊罷了,視線一觸便即收回,旋即便又望向對麵的胡昌義等說道:“下官之前客居穰城,與沔北貴客同赴江陵。寺中貴客並非尋常走使,乃是李大將軍同族近支的血親,李大將軍相遣南來問候,用情不可謂不深,結果卻遭遇非禮待遇,是可忍孰不可忍!下官於旁苦勸,寺中李侯才感念兩方舊情,肯允接納使徒入寺解釋。”外麵胡昌義等人也都認識劉廣德並清楚他在沔北的境況,略加沉吟後胡昌義便主動上前一步說道:“原來是李大將軍宗親入此,遙想舊年在沔北所受禮遇,今番失禮不免讓人更加羞慚。還是由我入寺當麵致歉,希望李侯能夠原諒!”說話間,他便邁步上前走入寺中,待到寺外群眾看不到此間情形,他才對劉廣德低聲說道:“齊使前日才經郢州抵達江陵,劉郎等今日即知,莫非都下傳言是真?魏國有意用兵江陵,早已暗蓄甲伍於武寧等處?否則何以知事應對如此迅敏?劉郎雖然得幸沔北,但也生長於此鄉,忍見雙方兵戎相見、士民再受戰亂摧殘?”劉廣德也自知江陵方麵一直與北齊之間信使溝通,這本來也不算什麼機密。可聽胡昌義的意思是誤會了他們此番是因齊使一事而到來,顯然在其看來,雙方此番交流的事情是值得西魏方麵多加重視的。彼此太熟悉了也是不好,直接警惕拉滿,結果就是不打自招。相對於江陵方麵其他唯利是圖的時流,胡昌義還算是有點底線的,雖然內心也願意和沔北和平相處,但內裡還是站在江陵的立場上。畢竟其父高居領軍之位,而他又擔任散騎常侍這樣的侍臣,並沒有出賣江陵的意圖,所以見麵後便想先勸一勸劉廣德。劉廣德一行入城即遭遇變故,無暇與城中時流溝通,還沒搞清楚內裡狀況,聞言後便沉聲說道:“胡散騎也曾親赴沔北,應知李大將軍是何等樣人。所謂武寧聚甲之類的傳言,本身就是居心叵測。或是王琳等貪暴之徒苦於無處容身,而使人傳謠於市井,作惡邦交以誇其武夫之用。正因修好之意仍然誠懇有加,所以李大將軍才使派親徒來訪。結果江陵方麵以此相待,實在讓人寒心!”“湘州前亂未遠,主上絕對不會將王琳這好鬥多欲之徒置於近旁。他再如何鑽營,也隻是徒勞。國中久亂方定,朝野也都不希望兵戈再起。此情劉郎也應深知,宜將此告於李大將軍。”胡昌義還不知道劉廣德是以言語相詐,畢竟南陽劉氏在城中故舊無數,想要弄清楚什麼機密的途徑不要太多,因此他對劉廣德也是規勸為主:“齊人貪婪狡詐,失信負義之事不隻一樁,所以此番來求合謀必不能成。即便你等不來,朝中諸公也將要否決此事,但今免不了又有一番人事聲言的爭執。隻希望劉郎你能顧念鄉情,由中多作斡旋,勿使雙方失和。”劉廣德點點頭表示認同,旋即便示意胡昌義在廊外稍作等候,他則入內通告。待見到李捴之後,他便將自己從胡昌義那裡聽來的訊息加上自己的猜測判斷一並報告給了李捴。李捴也沒想到自己第一次出使外國就遇上了這麼複雜的三角關係,心內不免暗自慶幸臨行前向李泰請示了一番行事準則,這會兒雖然遇到了變故,倒也不至於心慌的手足無措。略加沉吟後,他便示意劉廣德可以將人引入進來了,他自有計應對。待到胡昌義入堂禮見並作致歉之後,李捴便直接擺手道:“胡散騎也不必多禮,此行本非正式使節聘問,招待不周在所難免,而我本也無意滋擾你國朝士,隻是為的入此召回前使於此的一眾學徒。”胡昌義聽到李捴不言齊國使者一事,先是稍微鬆了一口氣,旋即便又有些狐疑道:“這不過隻是一樁小事罷了,隻需致書一封,我國必定禮送眾學生回歸沔北,何勞李侯親行一遭。況且李侯既已入城,我國若是不加款待,豈不怠慢貴客?”李捴聞言後卻冷笑道:“道途艱險,不加引護總是不能讓人放心。更何況,我非強非暴、非奸非邪,恐怕不符合你國慣事的傳統。梁帝好與豺狼戲,雖然趣味稀奇,但我身為外國賓使也難置喙規勸,無非歸告大將軍,切勿於此必亂之國深情相交,否則難免禍及我國!”胡昌義見李捴儀態風度都儒雅不俗,說起話來也是慢條斯理,本以為應是一個好打交道的人,卻不想對方夾槍帶棍的一番話,所透露出來竟是要與南梁直接絕交的意思。“李侯切勿衝動、請稍安勿躁,容某歸告主上,再遣賢能來勸慰致歉,務必讓李侯芥蒂儘消方止!”他忙不迭自席中站起身來,一臉慌張的對李捴說道。這不慌都不行了,前一個差事沒有做好的家夥腦袋都搬家了,如果他這裡再談著談著跟沔北談到絕交了,估計下場也好不了,還是趕緊抽身退走,談崩也彆在自己這裡崩!李捴見胡昌義慌了,心中卻是更加的篤定,當即便又說道:“奉勸胡散騎不必再廢唇舌之功,某雖不才,義不與齊使共處一城!今日入城召我學徒,暫借方外之地,明日離城北去,彼此各處一天。若是相見,必是刀兵在前,殺戮於後!”胡昌義聽到這話後,額頭冷汗更多,略作應聲之後便匆匆退了出來。李捴這裡還在以此恫嚇胡昌義,卻沒想到也是一語成讖,齊國使者那裡也是如他一般的想法,而且已經在磨刀霍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