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山果然壯氣可嘉,前事方已,又立新誌!若人皆如此,何患賊之不除?”
宇文泰見李泰早有準備,便也微笑著讚賞一番。
隻不過這麼重要的事情,也難即刻便做出決定,他先著員將李泰奉上的表章收取上來,略作翻看之後才又說道:“伯山你心力彙聚的建策陳計,我一定仔細閱覽斟酌。無論計策當下是否可采,都會儘快給你一個答複,讓你不必為此焦慮等待。”
這已經算是非常重視貼心的答複了,若換了其他人,甚至就算是之前的李泰自己,無論進獻什麼計策,大行台采納不采納自然沒有向進計者通知解釋的義務。
李泰也自知這事急不來,反正計劃已經呈交上去,自己的意願也表達出來,接下來成與不成便安待下文了。
當他起身請辭告退的時候,宇文泰卻又說道:“隴邊新進一批良駒,其中優者多在內廄,伯山你便順道挑選一匹合你心意的留用。”
李泰聽到這話,連忙又作謝恩。如今的他倒不是很在意一匹良駒名馬,但這種細節上的關懷舉動卻是讓人感動。
李泰自己深受大行台這行為感動的同時,心內也在暗暗提醒自己之後也得注意給梁士彥、賀若敦等部將們營造一下這種突如其來的關懷驚喜。所謂知遇之恩,除了人儘其用之外,不就是從這些細節小事上體現出來?
台府內廄位於府中東側的兵城裡,李泰在謁者帶領下來到這裡,便見到出出入入忙碌的馬夫役力,當然最醒目的還是圈廄之間那一匹匹駿馬。
數年行伍曆練,加上戰場上的實際體驗,如今李泰也頗具相馬之能。行途中他便從謁者口中得知這一批隴右良駒本就是優中選優,送入霸府的主要用途也就是贈送內外諸將,大概也是為了向眾將表示宇文導出鎮隴右已經初有成效、功績不俗。
畢竟隴邊局勢如何變遷,他們關內眾將也隻是道聽途說、感觸不深,可這名駒良馬卻是實實在在的分發到他們每個人手上。拿人家的手短,總不好再到處宣揚宇文導能力不行、在隴右任上不夠稱職。
想到這裡,李泰便深為老丈人獨孤信憤慨,決定要把這一批戰馬當中最優秀的一匹馬王挑選出來。謁者道這批戰馬有兩百多匹,與李泰放眼望去所見數量相當,可見他是較早受此贈送的人。
經手的戰馬多了,李泰也養成了自己的一套審美觀。當他挑選坐騎時,先看筋骨、再望神韻,最後才是皮相。甚至有的時候出於隱蔽的需求,他都刻意不選擇皮相太過顯眼醒目的坐騎。當然如果隻是平時騎行遊獵的話,那當然是越鮮豔醒目越好了。
他一路挑揀欣賞下去,瞧著這些戰馬各有出眾之處,可見挑選進貢時也是用了心,隻覺得每一匹都非常好,若能打包全收那就更好了。
當他視線在諸駿馬身上劃過時,突然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從視線中閃過。他最開始還沒有在意,但很快便感覺有些異常,再將視線轉望回去定睛一瞧,頓時便有些傻眼。
此時圈廄中有一名身穿青布短褐、作力役打扮的馬夫正在用木叉翻挑那些乾草飼料,當李泰瞧清楚其人側臉時才發現這人竟是宇文護。
“薩保兄你這是……”
李泰自是大感詫異,忍不住便喊了出來。
宇文護聽到這喊聲後,身軀動作下意識的僵了一僵,繼而便下意識的向內轉身,過了一會兒才轉過身來,將木叉放在一旁的草垛上,向著李泰叉手躬身道:“卑職見過西河公。”
李泰自不受他這禮,側身避開後又闊步上前,皺眉沉聲道:“薩保兄何必作態遠我,你又是因何至此?士可殺不可辱,前事已有定論,為何再使兄屈作此態?”
宇文護淪落成這步田地,心情本就不是滋味,聽到李泰這麼說,眼眶頓時都變得濕潤起來,他低頭掩飾自己的窘態,又對李泰說道:“我、我罪有應得,伯山你不必、不必為我不平。
之前我任性攬事,不隻虧敗了你的前功,更連累盛樂他、他為賊擄走……我今雖然受罰賤用,但總還留有一條性命,可憐盛樂他……唉,歸來至今我一直愧見他妻兒、也愧見伯山,若不作此自賤,心內更不安定!”
眼見宇文護抽泣哽咽的樣子,似乎是已經深受教訓,李泰也不好當麵再作嘲諷,於是便又說道:“勝敗本就兵家常事,古人三敗猶可創功,薩保兄你大意失足,未為不赦之罪,實在不該有此自棄之想!主上將你貶用此間,想必也是愛之深責之切,是希望你能感於艱難而堅韌不拔,身處逆境而存誌高遠。”
“我知、我知阿叔的苦心,隻是我、我實在羞於回顧之前的自己……”
宇文護聽到李泰這麼說,淚水都直湧出來,一邊擦拭著眼淚一邊又說道:“但無論如何,我都要多謝伯山。雖然歸後無見,但我對伯山你一直心存愧疚、也心存感激。我知是因伯山仗義發聲,我才能保得性命……伯山你不恨我前事,出言搭救,今又發聲激勵,我、我實在不知該要如何報答伯山!”
早從之前宇文泰詢問自己該要如何處置趙貴和宇文護的時候,李泰就猜到宇文護妻兒登門求救想必也是受了宇文泰的指點暗示。兜這一個圈子,除了麵子上過得去,估計還想讓宇文護承自己一個救命之恩,日後相處起來能夠不傷和氣。
對於宇文泰這番苦心,李泰也不由得感慨誰都不容易啊。一個是自己的血親子侄,一個是自己一手栽培起來的心腹少壯,彼此間如果齟齬失和,也實在是讓宇文泰頭疼。
李泰固然是不如他們叔侄關係親近,可宇文護的能力卻也不能取代李泰。那也隻能自己想辦法做上一個和事老,修複一下他們彼此之間的關係。
不過宇文泰應該也想不到,他費儘心思想要調和彼此關係的兩個家夥全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屬於是前人栽樹、後人挨劈了。
李泰自不覺得這一番苦難教育就能夠讓宇文護脫胎換骨、洗心革麵,聽他語氣激動的作此表態便笑語道:“薩保兄不知該要作何報答,我今恰有一事相求。兄既然於此就事,想必應知廄中哪匹馬駒最為神駿,我便暫借薩保兄識鑒來挑選坐騎。請薩保兄一定要幫我精心挑選,此事後彼此再不相欠。”
宇文護聽到這話後又連連點頭道:“伯山你放心,我一定讓你滿意!”
在宇文護幫忙掌眼之下,李泰很快便選定一匹通體雪白、全無雜色且皮毛如緞的駿馬,瞧著宇文護都一臉羨慕的模樣,可見也是真的為李泰用了心。
待到李泰告辭將要離開的時候,宇文護又連忙上前請他今日入戶做客,自己再設宴款待並為家人之前登門滋擾而向李泰道歉。
李泰正好也沒有什麼要緊事情,想了想之後便答應下來,離開台府後便歸家休息一會兒,到了傍晚時便帶上自家娘子前往宇文護家蹭飯。當然他也不是空手造訪,又將白天裡宇文護幫他挑選的那匹名駒贈給了宇文護。
宇文護受到這禮物後自然也是感激不已,對李泰更加的悉心招待,漸漸便也忘記了之前的不快、芥蒂消除,彼此間又談笑風生起來。
夜深時分,送走了李泰夫妻一行後,宇文護轉身歸舍,臉上的笑容卻是蕩然無存,提起一根長大的木杖便直往自家馬廄而去。
待到馬廄之中,他便喝令仆人們將李泰贈送那匹白馬捆綁在木架上,自己持杖入前,瞪眼抽打下去。
那白馬頓時吃痛嘶鳴起來,但宇文護卻全無憐惜,手中木杖如雨點般降落下來,直至將這白馬抽打的嘶聲漸弱,倒地抽搐起來,他才怒聲道:“將這畜生拖出掩埋,不要再留此玷汙家宅!”
家人們見宇文護盛怒近乎癲狂的模樣,一時間也都不由得噤若寒蟬,不敢多說什麼,忙不迭緊閉著嘴巴奉命而行。
發泄完畢之後,宇文護丟掉手中那沾滿馬血的木杖,神情頗有悵然若失,抬手召來一名門下管事沉聲道:“檢點戶內資產,有宜耕宜作、連年豐稔的園業,近日收拾一番,送去李伯山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