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王思政是否應該設治潁川的問題,李泰也多有思考,甚至還曾直接向王思政發問類似的問題,但卻並沒有得到王思政的正麵回應。
後世有關於此也頗多論述,觀點與視角各不相同,但到最後也都難免一聲歎息。因為這件事突出的就是一個擰巴,很難通過清晰可見的邏輯去講述清楚。
宇文泰今向李泰詢問王思政設治潁川是否可行,顯然不隻是在詢問應不應該,而是有著更加深刻和豐富的意味。
從政治、經濟、軍事等各個角度而言,如果潁川是河南當之無愧的中心,完全無可取代,那也沒有什麼好討論的,這個選擇本身就是眾望所歸。
可如果潁川的重要性完全達不到這種程度,那麼在麵對這個問題的時候,也就有了立場和利益的區彆。圍繞於此的不再是討論,而是爭執、是博弈,最終達成怎樣的結果與道理無關。
站在西魏霸府的角度,顯然是不希望王思政設治潁川。特彆是在河洛新經一場大敗,對於河南方向的經略更加不能維持太過激進的策略。
如果設治於潁川,想要長期控製河南之地的話,第一統治效果不佳,第二統治成本激增。河南與關中之間受限於地理因素和當下的戰略環境,完全不足以形成良性的互動與互補。
比潁川更適合作為行台駐地的地方,時任淅州刺史的崔猷也已經提出來,那就是襄城。襄城地在潁川偏西南位置,沿北汝水北上可以直抵尹川、與河洛相連,西去可經魯陽與荊州所在的南陽盆地溝通,可以說是進可攻退可守,與幾大戰略區域都能不失交流。
可是再怎麼正確的建議,如果得不到執行,重複千遍萬遍又有什麼用?現在局麵很明顯是王思政一意孤行,就是要把行台治所設在潁川,而並不是其人不知該處何處。
所以該不該設治潁川,本來就不是問題的核心。尤其李泰如今已經算是初步進入了霸府的決策層,而並不隻是一個單純的將領和謀臣,所謂言出法隨,他如果覺得王思政不應該這麼做,那麼可能就得出麵負責讓王思政按照霸府的決定去執行。
但這一階段的王思政,滿心都是開疆拓土宏偉大計,心中的燥熱可能就僅次於南梁的蕭菩薩,連宇文泰的命令都敢公然違背、不加執行,這團火是那麼好撲滅的?
李泰覺得想要讓王思政放棄他的秉持,估計得直接大軍前往繳了他的械或許才有可能。而這顯然是做不到的,那麼也就隻能默認王思政所堅持的這一結果。
因此眼下最重要的,第一是要將已經出現的矛盾爭執掩飾過去,第二就是儘量降低王思政的冒進政策失敗之後給西魏政權帶來的負麵影響。
曆史上宇文泰對這兩點倒也完成的不錯,答應了王思政設治潁川的請求,默認其已經半獨立的地位。然後就是在王思政麵對圍攻的時候,並沒有頭腦發熱的大軍出援,從而將更多的力量葬送在潁川。
或許有人會覺得宇文泰這樣做不地道,但王思政做出這一選擇的時候,應該要料想到這種情況。或者說問一問自己,潁川的戰略價值有沒有大到讓他奮不顧身的去堅守頑抗?有沒有大到讓關西霸府不計代價的投入維持?
李泰要回答這個問題,那就需要在一個比較長的時間維度中,講述一下自己對於潁川得失之與霸府統治和天下大勢所造成影響的看法。
他沉吟一番後才開口說道:“臣兵駐彼鄉時,所見河南確有奉道趨義之士,但也不乏昧於道義、屈於賊勢之人。其地在荒年久、非是短時,賊蹤雖已蕩儘,凶威仍未掃除,立治不易,教化更難。太原公或許有慮於此,不惜以身犯險、設治潁川,以其皎皎風骨感化彼鄉荒廢之人情……”
宇文泰聽到他這麼說,意味不明的乾笑兩聲,旋即便又說道:“這麼說,在伯山看來,太原公設治潁川乃是有失周全的犯險之舉?”
“凡所意欲勤事立功之誌士,又豈會存意避險而裹足不前?潁川地當平野,四麵無遮,若非忠勇赤膽並才力卓越之雄才,誰敢孤懸鎮戍?”
說一千道一萬,王思政奮勇出擊、直從侯景手中接手七州十二鎮的河南之地總是一個事實,為西魏開疆拓土之功確鑿無疑,這也是讓宇文泰感到頭疼的地方。
李泰並不否認潁川無險可守的事實,但卻隻是大力褒揚王思政的膽氣誌力,卻並不提促其改鎮這一茬,也是擔心真要大放厥詞一通,或許宇文泰順勢就要把這事安排在自己身上。
他對王思政雖然不無欽佩,但卻並不想為其任性買單。如果有機會的話,給予力所能及的幫助那是不失道義,全身心的投入去彌補彆人的錯誤那是愚蠢。
宇文泰聽到李泰這一回答,一時間也是有些無語。這話雖然說的避重就輕,但也太符合李伯山所思所計了,若非這樣的勇毅果敢,又如何能屢創人所不及之大功?
“唉,言雖如此,但河南四戰之地,欲求定勢,遠非數戰之力、朝夕之功。今者交戰於河洛尚且不能力壓賊勢,若再赴戰於河南,更增諸多莫測啊!”
河洛遭受一番毒打,宇文泰也變得現實起來,不再盲目的樂觀,一想到前往河南開辟新戰場所需要投入的人力物力,心裡就直犯怵。
“今者河南動亂未定,反複之賊仍在,淮下之軍將出,其南北邊釁大起,勝負仍然未定,時機大有可趁。據地望其成敗,亦是應有之義。不受兵戈之險,豈得拓地之實?”
李泰這麼說,當然不是要聲援王思政,這件事他既不身在其中,也就沒有高談闊論的必要,因為被宇文泰問起不得不說上幾句,但目的還是為了將話題引到他所關心的荊州局麵上來。
講到這裡,李泰也就不再掩飾自己的心意了,直接開口說道:“此番東征,凡與東賊交戰,雖然僥幸未嘗一敗,但亦有感賊誌凶頑,誠如主上所言,若欲大破之,恐非短年之功。如今關西地狹民少、雖然用極人地之力,恐怕仍然未及賊所在據豐饒之土。既需長年才可望大勝,那麼補養國力亦是製賊之關鍵、興國之樞要!”
宇文泰聽到這裡,頓時也來了興致,他自然忘不了李泰除了軍事上的才能和表現之外,搞錢的本領同樣不俗。尤其是後者,在整個霸府文武群體當中幾乎都具有不可取代的地位,如今府庫中所積存的錢糧,還是李泰在東征前搞來的呢。
“伯山所言確是至理,於此你又有什麼創見?”
宇文泰望著李泰又笑語發問道。
“當下遭逢變故者,又豈止河南一地。侯景費勁心力籠絡南朝,梁帝老邁昏聵,耄耋之齡竟然輕入賊彀……”
李泰又將之前同崔謙等人談論時的一番說辭向宇文泰講述一番,這一次講的更加具體:“梁帝嗣子早夭,諸子皆壯,今所居嗣者於其戶中亦不孚眾望,兄弟皆有爭序之意。梁家自謂事禮專注,其宗室卻人性乖張、倫情澹薄……”
梁武帝蕭衍生有八子,到如今已經死了一半。死去諸子中,長子昭明太子最為知名,名聲也是最好的。
仍然在世的四個兒子,分彆是第三子蕭綱、也就是如今的太子、未來的梁簡文帝。第六子蕭綸、封爵邵陵王,如今官居南徐州刺史、坐鎮京口。第七子湘東王蕭繹,以荊州刺史而坐鎮江夏。第八子武陵王蕭紀,以益州刺史坐鎮蜀中。
同時蕭衍因為沒有以昭明太子的兒子為嗣而心存愧疚,將其諸子皆就大郡之封。眼下所處最為顯要的,便是昭明太子第三子嶽陽王蕭詧,今以雍州刺史而坐鎮襄陽。
通過梁武帝兒孫們的居官履曆便可以看出,其人將名城大邑皆列授宗室,地方上的軍政權力大量集中於這些遠近宗室手中。
宇文泰原本還以為李泰是又有了什麼斂財妙計,聽完後才知道他居然是把下一步開疆拓土的目標定為南梁,便也認真思考起來。
李泰見宇文泰頗露心動之色,便順勢將崔謙主筆那篇攻略計劃兩手奉上,並且說道:“荊襄之地物情久有不化,若欲立彼而求大進,則需以強濟之士懾之勒之,人情井然之後物情通達,繼而更作進望。臣前功未竟,心甚遺憾,自請出事荊襄,以期為主上闊取漢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