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李泰剛剛起床不久,便聽到前堂裡不斷的傳來人聲喧嘩。
當他走過去察望的時候,赫然便見老丈人獨孤信正在一眾人等擁從之下、背著手在這庭院之間遊走,並不時抬手對著庭院中一些建築指指點點。
“這前庭的圍廊怎麼能用鬆木?鬆木易撓易裂,木質燥而不潤,稍有雨水失調,就要變形生蛀,拆、都拆掉!換了楠木,重新造出……”
獨孤信隨手一指那圍廊便宣判其命運,而跟在身後的隨從便連忙點頭應是,直從隊伍中分出幾名工匠,當即便挽起衣袖準備開始拆除工作。
李泰見到這一幕自是有些詫異,忙不迭走上前去開口道:“丈人這是要……”
獨孤信卻壓根不理會他,隻擺手示意他到一邊去、不要站在這裡遮擋自己的視線,並又走向一處類似角樓的建築打量起來:“這閣子也要拆了,再選好料、原地造新!”
李泰看到這裡,當真有些無語,你們卷歸卷,帶人來拆我家是幾個意思?
但見獨孤信完全都不理會他,仿佛一個鐵麵無私的拆遷主任一般在庭院中不斷劃定需要拆除重造的區域,他也明白勸怕是勸不住了,隻能任由折騰,於是索性便退回了房間中去吃早餐。
等到這裡吃過早餐,李泰便聽到前庭各處已經傳來了敲敲打打聲,看來這老丈人不把這座宅子給拆的亂七八糟是不肯罷休了。
他一邊在心裡感慨著老丈人在這問題上的要強,一邊走進中堂裡,還未及坐定下來,獨孤信便也走了進來,並快速的在堂中掃了一眼,視線很快便鎖定住中堂那根大梁。
李泰見狀後忙不迭開口道:“這梁木粗大數圍,承當堂廈是綽綽有餘。若要改換的話,整座中堂怕都要拆除重造。即便是不惜工本,可如果工期延誤了禮程,也是不美啊!”
古代一所宅院中,最重要的建築便是中堂,中堂是家族成員聚集與會客等各種日常活動最主要的場所,也是一座宅院的門麵擔當,因此往往也都造價最高,占據整座宅院一半甚至更多的建築成本。
中堂當中最重要的那自然就是大梁了,越是氣派的廳堂,所需要的梁木便要越粗大堅韌,價格也就越高。
木材本身已經珍貴難覓,還要經過煙熏藥浸、塗油抹漆等各種工序加工,還有最為重要的運輸成本,使得每一根可以充當梁木的木料都價格高昂,不隻是形容詞,還是量詞。
獨孤信因趁職務之便,本身就是關隴之間最大的木料貨主,哪怕並不躬身親問,對裡麵的道道也是門清。畢竟本身就是努力奮鬥而獲得顯貴的第一代,當然不會完全脫離對產業的了解和管理。
所以他入戶之後才對宅中各種建築加以貶低挑刺,倒也並非純粹的沒事找事,各種問題或許並非他說的那麼大,但也都是確實存在的。
聽到李泰這麼說,獨孤信又抬頭將那大梁給打量了幾眼,這才緩緩收回了視線。
這座中堂建築格局本來就非常的氣派可觀,獨孤信自然不能容忍自己拆掉新造的比原本的還要小,但是這種等級的大料木材也需要仔細尋找一番,找到合用的還得耗時耗力的運到京中來,很有可能幾個月時間就過去了。耽誤居住事小,可若耽誤了婚事的進行則就不好了。
不再盤算拆屋後,獨孤信又將視線望向李泰,片刻後皺眉道:“你怎還在此?”
我不在這那該在哪?
李泰聽到這話更覺無語,不過他今天還真有事要出門,於是便又對獨孤信說道:“庭院修葺交付彆員即可,丈人歸國一趟,想必也多時流仰慕者爭作拜訪,實在不必困於這些瑣事……”
獨孤信有些不耐煩的擺擺手道:“都是無聊人事,見或不見皆可。你有事且行,近日也不必再來此處。破舊造新,難免喧鬨,修葺完畢後再歸不遲。”
“我本不常在京中,日後這邸業多半也是閒置此間,倒也並不需要使貨眾多的奢侈裝飾。”
李泰本就不是一個愛好鋪張浪費的人,擔心獨孤信會因鬥氣而作鋪張浪費,於是便又開口說道。
獨孤信聽到這話後卻一瞪眼,冷哼道:“哪怕並不長居此處,婚事前後總是賓客盈門,蓬門陋戶豈是待客之禮?此間當下不必你來操心,成家後也不必擔心營家無計,奔勞半生積蓄的人事不付你少輩使用、留肥誰人?”
他語氣雖然有失和藹,但傳達的意思卻是讓人倍感暖心,李泰若再多說什麼可就真有點不識好歹了,於是便先謝過親自督工給他這新宅搞裝修的老丈人,然後才帶著一隊親兵出門去了。
臨近年關,長安城中越發的熱鬨,尤其不久前成功抵禦住了來自東魏大軍的進攻,使得這個年節顯得更加喜樂祥和,街頭巷尾已經不乏慶祝佳節的人事布置。
李泰一行人在閭裡之間穿行了約莫一刻多鐘,便抵達了一片高牆環繞的住宅區。
據說這裡舊曾是某一時期的京兆府廨,後來官府轉遷到了彆處,這一片府衙建築便漸漸的被京中民戶所占據成為住宅。
原本府衙高大的圍牆將這裡圍成一片相對獨立的空間,同周遭魚龍混雜的閭裡隔開,很有幾分日後長安城坊裡自成一體的模樣。
李泰將要結婚,老大宇文泰便直接賜給他一套婚房,而不甘人後的老丈人獨孤信則就親自把關裝修,完全不用他來操心。
但他小老哥李禮成這個家夥卻不像他這麼備受嗬護,本身也是婚期將近,一些事情卻還得李泰這個堂弟幫忙操持。
李泰之前便著員在長安城中給李禮成置辦一座宅邸,便選在了這一片區域中。這一片區域內居住的也多朝士權貴,進入其中時甚至還要盤查一番,可見治安情況良好。
當李泰抵達這座新宅時,李禮成早共馮翊王世子元亨等幾個京中少年站在這裡等候,一起鬨哄哄的吧李泰迎入了宅中。
“都快已經成婚入居了,怎麼還這麼雜亂?這院舍還是有些狹窄啊。”
李泰入戶之後,實現一掃便指著院落中堆積的一些雜物皺眉說道。其實這宅院收拾的還算得體,隻不過他自家剛被老丈人吹毛求疵的挑剔一番,瞧著李禮成這稍顯平平無奇的家院便有些不太上眼。
李禮成對此渾不在意,隻哈哈笑道:“有牆瓦可以遮蔽風雨,有堂廈可以同親友聚會,這已經是非常難得了。伯山你大宅雖好,也是因為壯功得賞來的恩賜。我今隻依傍在你勢力之內,便已經不患衣食居住了,若再不滿足,能不遭群眾唾棄?”
他倒是知足常樂,但李泰在將這宅院裡裡外外逛了一圈後還是有些不滿。這座宅邸占地五六畝,前前後後廳堂屋舍也有著足足十多間,居住個主仆十人是綽綽有餘。
但凡事最怕對比,跟大行台賜給李泰那宅邸相比,這座宅院可謂是小巫見大巫,更不要說老丈人獨孤信還在摩拳擦掌準備大修大造一番,可想成品必然更加華麗堂皇。
李禮成所言雖然有道理,但外人並不這麼看。他們堂兄弟兩人前後婚期不遠,來賀賓客必然也有不少重疊,若見兩人差距如此明顯,難免會有物議滋生。
負責此事的家人見李泰在這宅中隻是皺眉遊走、滿臉的不悅,便連忙說道:“京中可觀宅業本就有數,或是有人在居,或是收在官中,可供訪買的實在不多……”
如今的長安城本就頗為狹小,孝武西遷後又有大量洛陽權貴朝士們追隨入此,圈占了大片的生活區,也的確沒有什麼好地段可以任由揀選。
“我知伯山你康慨重義,但這座宅業本來就是我自己選中的,也不必見責家人。你久處京外,不知此間謀生辛苦。我單丁獨戶享此數畝大宅已經是非常的寬裕,如今仍有其他親友祖孫並處一舍、起居不敢長身呢。”
李禮成又開口說道,而元亨等也都紛紛開口表示所言不虛,你不要以為自己得大行台賞賜一座能夠行車跑馬的大宅,就以為彆人家起居一樣如此。
彆的不說,就他們元魏宗室中許多人因為不喜城中狹窄雜亂的王府宅邸,寧願住在近郊、乃至驪山中久居。
李泰心裡也明白,就算他心裡不滿意,但眼下距離李禮成的婚禮也隻有幾天了,倉促間很難再尋找合適大宅並作妥善布置,於是便也隻能作罷。
這座宅邸格局便是如此了、難再改動,但細節處卻仍有可作凋琢的餘地。
李泰又作一番沉吟後,很快腦海中便有了一個想法,抬手吩咐仆員道:“速去龍首原莊上,將隴邊近日抵達的商客們引來這裡。”
上半年的時候獨孤信平定涼州叛亂,瓜州的動亂也被令狐整等當地大族給平息下來,使得商路重新暢通起來。
自古以來,商人就是最敏感的一個群體,一旦察覺到什麼風吹草動便會第一時間做出反應,更不要說如此重要的消息。
李泰之前從隴右返回的時候,對此也做出了一係列的準備,吩咐龍首原莊上做好接應隴右人事的準備。之後他便奔赴陝北並渡過黃河作戰,但隴右局勢的發展也並沒有因為他的離開便停滯不前。
他在隴右時借李賢駝隊動員秦州百姓們捐物助軍,從而獲取商貿的專營權,如今時間已經過去了大半年,固然是不夠讓他們前往西域諸國浪蕩,但走到河西瓜州等地進行貿易返回是足夠的。
此番獨孤信入朝的時候,便不乏已經從河西返回的商旅們攜帶貨物跟隨一起來到關中,並在第一時間被引至龍首原附近安置下來。
李泰入京時間不久,還有許多的事情需要忙碌,故而對此也沒有進行一個深入的了解,但也能猜想到這些滿懷發財大計的商賈們眼下估計是要遇冷。
首先是長安的商貿環境仍待進行一番營建,並沒有一個現成的且穩定繁榮的市場,尤其是奢侈品市場。第二長安這些顧客們的質量也都遠不及晉陽方麵,無論財力還是購買力都仍未被完全激活與激發出來。
總之任何一種消費習慣與需求都需要進行挖掘與培養,如果隻是單憑一種獵奇的心理,則就實在很難將錢財從長安城諸權貴手中摳取出來,所以還是得先開闊他們的眼界,增加場景需求等等,將他們的購買欲催生出來。
李禮成婚期在即,再換家是很難了,但卻可以靜心的裝點一番,處處匠心深運,同樣可以給人以耳目一新、流連忘返之感。在感受到這些西域商品對起居環境的改變和生活品質的提升後,他們自然而然也會對此感興趣起來。
李禮成這幾日也常在龍首原上流連挑選建造遊園的地址,當然也是見過那些隴邊來的商旅以及他們各自所攜帶的珍貨,不能說不感興趣,可在聽到價格後卻是暗暗咂舌,隻覺得這些人得是瘋了才會如此看重這些不當衣食的玩意兒。
此時當聽到李泰似乎要從這些商人手裡采買一批商貨用以充實他的家室,李禮成心中自是感動不已,但也連連搖頭表示實在不必。
李泰正待把李禮成的婚禮打造成一個直播帶貨會,如果效果好的話,轉過年去自己婚禮也能搞上這麼一遭。就算不考慮這些因素,誰又不希望自己的婚禮能夠體麵風光呢?
“孝諧你放心吧,這些商客們都是投奔我來。我今既有需求向他們提出,他們也一定會儘力完成,並不需要窮使資財。”
李泰笑語對李禮成說道,旋即便同他們一起入堂等待。
不多久,門外便響起了鬨哄哄人聲,許多來自隴右的商客們紛紛走入宅中,入堂見到李泰後,忙不迭入前殷勤問好。而在這些人當中,赫然還有一個令狐延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