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泰態度強硬的要求下,王德與韓褒所率領的人馬還是服從州府的安排,乖乖繳械並住進了州府劃定的營地中。
當然,被安置在防城中的王德可就免不了整日咆孝抗議,一副把李泰恨到了骨子裡、絕不肯善罷甘休的架勢。
李泰對此倒也不甚在意,人家麵子都丟了,嘴上強硬兩下怎麼了。須知他可沒有限製王德的人身自由,隨時都可以離開防城、率領部曲跟他乾,但王德卻隻敢在防城中叫囂抱怨,足見色厲內荏。
在西魏混了這幾年,李泰最大感觸就是人人都熱衷給自己樹立一個人設,但你要相信了那就是你蠢。這些老鎮兵們從六鎮兵變便開始闖世界,到如今剩下這些可謂是大浪淘沙,智商格局或許上限不高,但心機絕不簡單。
就比如說邙山之戰中放走了宇文泰的東魏彭樂,被許多人笑稱是大傻子。但彭樂身上就有反向點名的buff,誰覺得他傻那才是真的傻,就連老陰比高歡都告戒兒子得提防彭樂。
王德不肯離開防城的原因也很簡單,他一旦離開如果雙方再發生什麼過激的碰撞,那他就是逼反隴右的第一責任人。留在這裡雖然麵子受損,但卻能把後續需要承擔的責任降到最低。
同時這也是在向獨孤信表明姿態,我雖然受命而來,但也不是因為懷疑你而要針對你,相信你絕不會毀棄舊情故義加害於我,所以才敢隻身入此。
儘管韓褒所說國中今年將會提前舉行大閱的消息讓李泰震驚不已,也意識到自己的構想中不夠周全的地方,但該做的事情總還要做。
畢竟隴右是不可能跟關中大打出手,而獨孤信和宇文泰之間接下來如何接觸磋商並達成怎樣一個結果,也完全比不上絲路商道重新暢通給此邊的普羅大眾帶來的影響深遠長久。
所以李泰在跟韓褒見過一麵後,便不再特意的對他們加以關注,而是繼續專注的監督推動他的四方城建設。
韓褒並未被限製人身自由,本身也不像王德那樣自尊心爆棚而躁鬨不已,心中便有些好奇李泰如今在治內又搞什麼勾當。於是在一番詢問後,他便也尋到了四方城工地上。
看到這座地基框架頗為龐大,內裡勾劃如菜畦一般橫豎整齊的城池雛形,韓褒心中不免有些好奇,工地上找尋一番來到李泰督工所在,忍不住便開口詢問道:“觀伯山督造此城頗合營法,難道是要建造駐兵大城?單隻城基便如此宏大,築成之後怕不是可以容納甲卒巨萬?”
李泰聽到韓褒言中探問之意便是一樂,倒也並沒有刻意賣關子來嚇唬他,隻是笑語道:“秦州兵事諸類完備周全,倒是不需要再彆築新城以駐軍。韓侍中所見工事,其實是一座經商行貿的倉城。”
韓褒聽到這話後又是一奇,並一臉詫異的繼續問道:“此邊商賈事宜居然已經如此繁榮?竟需要建造如此龐大一座倉市來做維持?”
也不怪韓褒如此驚詫,商業繁榮與否,首先是和生產力掛鉤的,若連最基礎的商品都生產不出來,那還買賣個屁!其次便是社會安定程度,出門便被打劫,動輒烽火狼煙,生存活命都成了問題,也就沒有了各種需求和**。
之前數年間,關中連兩個最重要的元素都不具備,商業行為自是幾近於無。
韓褒久為霸府屬臣,對此自然是再清楚不過,故而看到眼前這座倉城規模後,心中自是震驚不已。這座城池甚至比國都長安城還大幾分,他哪怕極儘想象都想不出究竟得是多大的貿易體量,才需要如此規模的基建設施?
“倒也並非如此,隻是先作預備……”
李泰也並沒有嘲笑韓褒的大驚小怪,耐心的將他一番構想向韓褒講述一番。
宇文泰既然將韓褒派來隴右執行計劃,這說明在其心裡未來的隴右秩序中是應該有韓褒的一席之地。
眼下情況雖然有悖霸府預期,但彼此間仍然不失和平對話的空間餘地。眼下彼此間立場雖然有些衝突,可如果韓褒接下來留事隴右的話,為了確保商路貿易的暢通,李泰也少不了同其人打交道。
李泰也不擔心自己這一番謀計會被韓褒剽竊抄襲,因為這是他基於自己的處境地位進行籌劃、並努力營造出的一個計劃,核心自然是他。其他人加入進來也隻會讓這計劃涉及和影響到的人事更加龐大,但卻難以取代他的位置。
霸府這些屬官們有一個有點就是很務實、懂得變通,並不會固執什麼重農抑商之見,也不覺得滿腦門子利害計議就是蠅營狗苟、有失體麵。
這當然也是窮鬨的,西魏本就立國於危患,無論什麼方法隻要能增加財政收入,那就是好辦法。
所以當韓褒聽李泰講起各種推動隴右商貿發展的策略時,並未因此而有所輕視,而是聽得分外認真,當聽到他比較認同的方式時,還忍不住的連連點頭忍不住的表態。
“怪不得主上屢屢有讚伯山你精擅事業營建,常有前人難及之功,離府外事後每有悵然若失之感。今日得見伯山規劃之能,也實在是讓我自感大開眼界、受益匪淺啊!”
末了,韓褒更忍不住對李泰讚不絕口。
其實有關隴右商貿的問題,之前台府中也經過了一番詳細討論,畢竟抓住任何機會廣開財源是每一個霸府屬臣都必須要具有的基本覺悟,資曆越深便覺悟越高。隴右河西的經商傳統和曆史本就源遠流長,群眾們又怎麼會忽略這當中所蘊藏的利益。
可儘管他們討論多次,得出的結論卻是有限,遠遠的比不上李泰的謀劃這樣詳實具體且步驟分明,甚至都已經開始推動實施。
倒也不能說他們一眾台府屬臣們智力有限,歸根到底還是想象力不足,根本就沒有經曆過、見識到的事情,又怎麼能夠煞有介事的規劃具體?
聽到韓褒轉述宇文泰對自己的誇獎,李泰也不由得一樂,你這臭黑獺表麵上對我已經不屑一顧了,背地裡卻還念念不忘,一段時間不見就又想起了我的好?
雖然思路上有乏,但韓褒也是極富主見,在對李泰誇讚一番後,心內也在快速消化相關訊息,並且很快便提出了自己的不同見解:“隴右適亂年久,仍欠王道宣教,豪強富室常有賓而不臣之想,其徒把竊鄉情,虐人為威。
伯山你所計雖好,但卻似乎並未涉及此番鄉土情勢。興商富民雖好,但也須得細加甄彆,判其緩急、均其多寡,裁強扶弱,才是為治本心。若使富室恒富,則貧者愈貧,為富者不仁,為貧者不義,則國禍民危,所鑒不遠。”
李泰聽到韓褒這麼說,不免對其有些肅然起敬。無論其人是基於怎樣的意圖而提出均貧富這樣一個想法,都足以說明是一個有良心的人。能夠關注底層利益和訴求的人,他在這個世道見到的委實不多。
“多謝韓侍中一番賜教,道義之言如雷貫耳!”
李泰當然也有惠及貧苦大眾的設想,已有逐步放免寺廟那些奴戶的計劃。隻不過如此大量人口湧入社會,必須要有足夠的社會資源進行承載,即將伴隨商業興盛起來的手工業就能很好的滿足這一要求。
他也想聽聽韓褒對此有何想法,韓褒當即便也認真的跟李泰探討起這個問題來。
不同於傳統的耕織畜牧等行業所需要的生產資源早被此邊豪強瓜分殆儘,韓褒也認為新興的商貿所帶來資源的流動和增長是調整社會結構的重要機會,必須要由官府控製協調、妥善分配,才能讓社會財富的分配趨於平均。
李泰在聽完韓褒的想法後,又提出將地方豪強向中樞召集,抬高他們政治地位的同時削減其鄉土競爭力。
他們隴西李氏其實就是被基於這種思路召入中樞,而後世的五姓七望等禁婚家也是被通過這種手段逐漸淘汰了對鄉土秩序的管理和維持。
李泰之前便向獨孤信做過類似提議,那是站在獨孤信的角度通過這種薦主和門生關係來擴大獨孤信在國中的影響。此時再跟韓褒談論起來,則就是站在霸府的角度籠絡更多人事於中樞,從而加強各方的向心力。
無論從哪方麵來看,這都是有利無害的選擇。如果沒有這種左右逢源的本領,他也不敢公然的吃兩家茶飯。
這個思路並不新鮮,可若配合商貿資源的調配一起使用,足以瓦解此邊諸多強族那種賓而不臣的桀驁想法,降低敵方管理的難度。
兩人就此談論諸多,彼此間的談話氛圍也重新變得融洽起來。而在結束了這番談話,韓褒返回防城後,又將相談的內容仔細回捋了一番,便取來紙筆伏桉疾書起來:“依臣所觀,李伯山並無據外不恭之意,仍有聚引諸邊人事於國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