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事情哪怕被抓個正著都得失口否認,更不要說韓褒這種雖然基於現實、但卻沒有證據的合理推論,李泰更是得無論如何都不能承認。
於是他臉色陡地一變,收起了之前還算客氣的笑容,轉手扶住了腰際佩刀,眼神也變得冷厲起來:“韓侍中何出此言?大行台之與河內公情義深厚且誌趣相投,俱以中興大統、懲滅國賊為己任,我先後受教兩府,皆深感此義,以忠勤自勉。縱無功績可誇,心意卻是坦蕩純潔!韓侍中作此指責,我斷然不能忍受!”
李泰辭鋒之健,韓褒多有耳聞,此番又因勢弱而受製於人,便想先聲奪人的將氣勢拿住,但還是被瞪眼懟了回來。
不過韓褒也未再繼續作態斥責,態度很快便又轉為謙虛和藹,向著李泰欠身致歉並歎息道:“我同伯山自非初識,今日卻是久彆之後的新見,不免是有些擔心伯山你誌趣有異前時,所以作此偏激之言以為試探。但由尊口之中再問雄聲,便知你風格品質一如當年。前言的確是有冒犯,請你相贈尺席容我當麵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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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韓褒突然姿態擺的這麼低,李泰一時間倒是不好再繼續計較下去。他雖然舊在台府也算是混得風生水起,但韓褒卻是台府中屈指可數的老資曆之一,眼下雖然不在一個係統,也總要給點麵子。
於是他的神情也稍作緩和,身形側立抬手將韓褒請入堂中,又指著攤在桉上未暇收拾起來的文書說道:“大軍懸外、軍務繁忙,實在是難以抽身得閒,沒能親迎韓侍中一程,還請見諒。”
韓褒聞言後又連忙點頭表示明白體諒李泰的情況,旋即便又說道:“我也是入境之後才知不久前境中居然還發生那樣的惡事,真的是令人震驚,也無怪伯山你要威令懾眾。我等此行雖然職在慰問,但若是有需要,也請伯山你一定要不諱直言,必義不容辭!”
“韓侍中能夠體諒州吏在事的辛苦,我已經是感激不已。如今境中群眾眾誌成城、鄉曲義勇畢集此間,人力上倒是不貴使用。若再有凶徒敢於滋生強悖之想,則必嚴懲不貸!”
李泰聽到這話後便回答道,上上下下打量韓褒兩眼後才又微笑道:“有求之事確有一樁,那就是請韓侍中等一定要遵守州府指令、切勿違背!
並不是我使權弄威、人前誇耀,韓侍中應該知我近況,入鎮未久、恩義未著,隻能憑借一視同仁的威令警懾群眾。方今境內黎民人人自危,若見有人遊離法外而做出什麼過激的言行,也非我能控製。”
韓褒聽到這裡,頓時又覺得頭疼起來,有心想拿王德的名頭來壓一壓他,但一想到資望勢位較之王德勝出眾多的趙貴在這小子眼中也半點威嚴都欠奉,便也放棄了這一自討沒趣的想法。
但李泰強令他們人馬主動繳械的做法,彆說王德受不了,韓褒也難以接受啊。如此一來不隻成為一個笑柄,更將接下來的主動權完全拱手相讓。
略作沉吟後,韓褒便又說道:“行前主上還有叮囑,道是伯山你本就才能卓著,今又就事故鄉,鄉情催引之下,必能生出更多有益此方水土的計議。眼下因限於年齒而屈居左貳,不假數年,必能擔當方麵,成為一位能夠牧治一方的良臣!”
年齡小也是有好有壞,就有許多人通過畫餅的方式去誘惑年輕人,覺得增加他們對未來的期待就能在當下將他們做牛馬。
這樣的事情,李泰經過不隻一遭,而韓褒也談不上是什麼畫餅小能手,故而李泰聽完這番話後隻是微微一笑,甚至都懶得給予回答。
終究還是自討沒趣了,韓褒眼見李泰頗有幾分油鹽不進的意思,臉上便開始有點掛不住。
他先是深吸一口氣,然後兩眼直盯著李泰沉聲說道:“我知伯山你心機城府遠較同齡人更加深沉,也不將你當作一個無知少類看待,並希望你能深運城府,不要輕作什麼無益於事的意氣之爭。你雖然智謀不俗,但也須得認清楚大勢所趨,有的事情絕不是區區一個李伯山便能阻遏扭轉!”
這話就說的比較嚴重了,李泰在聽完後眼睛便微微眯起,稍作沉吟後便也眼神平靜的望著韓褒說道:“多謝韓侍中謬讚,我卻愧不敢當。大勢何趨非我能議,但既然職守於此,則必竭儘全力!若韓侍中以為我這番秉持不妥,那我與足下恐非同道中人。”
韓褒他們為何而來,李泰心裡當然清楚,但清楚並不意味著要服從,起碼宇文泰並無明文下令讓他一定要配合韓褒等人行事。
現在是韓褒等人想要闖空門偷家,結果卻栽在了自己的手裡,是他們的本職工作沒有做好,結果卻扯著大行台的名頭說什麼大勢所趨。
李泰本就是個狐假虎威的好手,自然不會被輕易唬住,他就算懾於霸府權威、不得已要出賣獨孤信,也不會賣給韓褒他們啊,甚至韓褒他們也得成為他手中的籌碼,彰顯出他在這件事情當中的不可替代性。
韓褒在聽到李泰的回答後,一時間也是有些無言以對,過了一會兒才又說道:“那麼伯山你打算如何處置我等?”
“此事非我能斷,唯禮待韓侍中等一行,等待河內公歸鎮提問處斷。”
李泰先是搖搖頭回答道,然後又望著韓褒有些語重心長的說道:“奉勸韓侍中,大行台尚且深持為國相忍之宏計,我等在事群屬也大不必競行奇謀為功。按部就班、穩步以進,勿為一人之榮辱而豪賭國運之起伏!”
韓褒聽到這話後神情又變得複雜起來,無論李泰講的有沒有道理,被這樣一個年輕人當麵如此教訓,他心裡多多少少是有些不爽的。
於是他便冷哼一聲道:“此番計差一招,我也多謝李散騎賜教。但李散騎以為我是豪賭博功,則所見尤淺。此番之所以必行,便是要為社稷爭取能應對劇變的長計!李散騎身在隴邊,想是不知國中如今將要麵對的危況。大統九年邙山一戰,至今已有三載,鼓角舊聲仍未消於耳畔,甲胃戎裝又將覆此身軀!”
李泰聽到這話後也不由得驚了一驚,旋即便開口疾聲發問道:“東賊大軍難道已經再臨玉璧?”
他記得曆史上的玉璧之戰是發生在下半年,但今自己這個變數已經涉入時局頗深,保不齊高歡就會提前發動。
如此一樁能夠改變東西格局的大事,他當然是要保持高度的關注,當聽到韓褒講到兩魏之間將要再起乾戈時,心情不由得變得激動起來。
韓褒聽到這話後也不由得愣了一愣,但很快便又搖了搖頭,口中則繼續說道:“玉璧城深扼地險,河東群眾義勇敢戰,更兼河防周全完備,東賊勢難輕為出入。
但這也並不意味著社稷便全無圍困,東賊眼見勢力漸孤,存心賄結周邊諸部賊胡,同柔然、吐穀渾等先後締盟,並有合擊我國的陰謀。
我等此番奉命西來,犒師之餘也是為的增壯隴邊勢力,協同河內公部共作防守備胡之計。除此之外,台府也已經告令關內諸州即刻整備人馬,將今年大閱提前數月舉行,七月便要彙集諸軍於鹹陽……”
聽著韓褒的講述,李泰的神情也變得越發嚴肅起來,腦海中則是思緒飛轉。
他是因為提前知道今年會有玉璧之戰這麼一回兒事,故而許多的選擇和行為都是圍繞這一點在進行。但是眼下的西魏群眾顯然不具備他這樣確定的認知,他們是需要通過對當下所掌握的各種資訊進行彙總梳理才能得出一定的預判。
高歡會不會舉兵來攻玉璧,在韓褒口中並不是一個已經可以確定的事實,而柔然、吐穀渾等與東魏在軍事上的合謀則就是李泰未曾留意到的情況。
吐穀渾方麵或還有點小心過度了,或許真有相關的計議,但卻最終沒敢出兵執行。如今涼州已經平定,吐穀渾也已經錯過了最佳的出兵時機。
但是柔然方麵幾率可就真的不小,高歡都已經爬上了柔然公主的炕,而西魏也已經另結了突厥這個新歡。柔然配合東魏的軍事行動來一起打擊西魏,也是一種順理成章的情況。
當然,李泰也不會輕信韓褒的一麵之辭,但大閱提前數月舉行這麼大的事情總是不好作偽。如果大閱提前這件事是真的,那其他的事情即便未必是全部的事實,必然也是大差不離。
在聽完韓褒的講述後,李泰心裡也不由得犯起了滴咕,不再像之前那樣態度強硬、有恃無恐。
之前他是認定玉璧之戰必然會在下半年發生,屆時宇文泰必然難以針對隴右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而韓褒等人的到來也驗證了他的想法,霸府連偷家這種不體麵的事情都做出來,可見是真的對隴右缺乏正麵用強的底氣和準備。
所以李泰覺得無論通過什麼樣的手段,隻要拖到高歡出兵,那對隴右、對獨孤信而言就是一個機會,再加上他已經鋪墊出的一個人事底子,一定會讓接下來的局麵往更好處發展。
但玉璧之戰可不是什麼孤立的劇情任務,隻要時間線推到了就必然會發生,它發生的可能會早一些,也可能會晚一些,甚至某棵老梨樹得了馬上風、乾脆就沒了這麼一回事。
無論是發生哪一種情況,對隴右而言自然都是非常不利的。
宇文泰眼下已經開始在關內召集諸州人馬了,但高歡的動員令卻還沒有下達,在沒有一個明確目標的情況下,這一違反之前幾年常規的行動所產生的壓力,自然就需要由同樣局勢大變的隴右來承擔了。
但憑一個隴右獨孤信,或還不值得宇文泰提前幾個月的時間來招聚大軍加以威懾,可若再加上一個柔然或將來寇的因素,再加上老對手東魏一些不同尋常的跡象,那就值得宇文泰提前數月將大軍召集起來了。
反正如果李泰是高歡的話,如果見到西魏當下是這樣一個局麵,那他就不會急著進攻,留在晉陽喝著小酒看著戲可比大軍來到玉璧乾蹭進不去爽多了。
至於說自感命不久矣一定要發動進攻,那也是想多了。首先高歡壓根就不是一個一定要追求正麵戰場勝利的人,玩陰的他比誰都陰。其次他都能感覺到命不久矣了,就古代這醫療條件還著急忙慌率領大軍出征,是擔心死在晉陽的話黑獺分不到他太多遺產嗎?
所以說李泰也是有一個很重要的因果關係給忽略了,因為隴右問題能夠妥善解決,所以西魏整體才能以相對統一的麵貌去麵對玉璧之戰並充分利用後續一係列的機會,而不是因為玉璧之戰的發生就能讓宇文泰顧此失彼的放棄各種權益,容忍內部山頭。
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李泰也不由得感慨,這高歡隻有對宇文泰才是真的,哪怕是身死這一刻也要把重大的曆史機遇留給宇文泰,連親兒子所得都大有不及。
李泰的確是做了不少的準備,甚至把宇文泰派來偷家的一群人都給摁在了這裡,可他如果要做的過分的話,可能就得跟老丈人一起在這裡被一窩給端了,大概率會重走一遍侯莫陳悅的老路。
他終究入隴時間太短,所做的這一切終究也隻是讓獨孤信在接下來的交涉中擁有更大的話語權,而並非可以借此割據一方的資本。
韓褒自不知自己一番話讓李泰生出這麼內容豐富的聯想,見他隻是沉默不語,還道是不肯相信自己的話語,於是便又說道:“李散騎在關中也並非全無耳目,大可以使員快馬疾行入問相關,切勿一時衝動做出日後悔恨不已的決定。”
李泰聽到這話後眼皮又是一翻,我就算要調整自己的戰略思路,那也是我跟大行台之間的事情,影響你們這些戰五渣被我捂在這裡的事實?
哪怕是給人撓癢,也要撓在癢處、力道使用得宜,那才是真的高手。彆人沒瞪眼便先跪下去,不明所以的亂舔一通,那都不能叫舔狗,隻是單純的愛吃屎,舌頭上長癬、骨子裡犯賤!
於是他便又板起臉來沉聲說道:“多謝韓侍中賜教,告我許多國中最新情勢,越發有感任事之艱辛,更加不敢懈怠。所以也請歸告河間公,請勿陷我兩難,不準片甲著身!”
韓褒聽到這話頓時又傻了眼,感情自己這半天隻是白費唇舌?倒也不算白費,現在李泰的態度較之剛剛見麵時可又堅定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