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師,這位李長史似乎來意不善啊……”
來到側堂後,住持便一臉憂色的對曇靜法師彙報道:“閻氏那家孫子可不是受戒入門,而是家資不抵回利,征沒寺中為奴。”
曇靜法師聽到這話,臉色又是一變,而住持則繼續說道:“另有在事州府的信徒來告,閻氏似有族人入訟官府,我本未在意此事。但聽李長史他直言同閻氏有故,彼此間或是有些牽連。”
曇靜法師眉頭皺得更深,沉默片刻後才又說道:“此子自恃門高,同人交際確是頗有驕態淩人。但他如今勢位可觀,若是一心要來發難,也是一樁麻煩,那閻氏子孫找到沒有?儘量不要給他發難見責的理由。”
“寺中奴丁數量眾多,還分散多處,一時間也難查找出來。”
住持聞言後,又一臉難色的回答道。
“那便繼續尋找。”
曇靜法師先是沉聲吩咐道,略作沉吟後又叮囑道:“無論這李長史是何目的而來,觀其並非虔誠禮佛的信士,位高氣盛、難免使權淩人,還是不得不防。他既有至親離散,且去取一卷《佛說盂蘭盆經》,我自以大目連尊者救母經文將他感化!”
等到手捧經卷再次返回殿中,曇靜法師臉上的笑容更加熱情,攤開佛經便開始向李泰講解目連救母的故事,並一再表示目連之母罪孽深重都能因為大目連一番至誠孝義而獲得解脫。
據此類比,李泰他老子自然沒有什麼罪惡在身,李泰隻要稍作虔誠表現,當然就能求得佛陀降恩庇護他老子。
而且佛家言罪不同於世俗,可能當年他老子有什麼發願乞求事後卻拋在了腦後,積下了一份惡業,故而人生中平添這樣一份波折磨礪,甚至就連有恩於他們家的閻氏一族都受到了連累。
這一番邏輯清奇卻又無懈可擊,李泰一時間都有些迷湖了,莫非事實真的如此?
按照正常人的心理,這一番似是而非、無從證偽的因果律推論,也的確是讓人心裡有點忐忑發毛,哪怕為了求一個心安,也想破財免災的意思一下。
更讓李泰無從反對的,是這老和尚用孝義為理由,他若斷然拒絕這一提議,那可就是觸犯了宗教和倫理的雙重禁忌。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李泰還沒有被人搞得這麼無語過,所遇到的人無論是強權還是無賴,都有辦法加以應對。但唯獨麵對這老和尚,他竟有點不知所措。
不知該怎麼對付,那就隻能退回最直接、最簡單的手段。在此之前,李泰真的隻是想要找到那個閻信的孫子帶走就好,沒打算針對這寺廟搞什麼動作,卻沒想到自己的安分守己卻換來這和尚的得寸進尺。
這要不搞上一波,讓你們嘗嘗我李大都督的手段,屬實是對不起自己!
李泰心中這麼想著,臉色漸漸轉為虔誠熱切,望著曇靜法師一臉激動的說道:“法師果然佛理精湛,就連我這種不諳佛事的愚人在聽教一番後也大受啟發,愈發有感因果之律,欲種善因而得福報!隻是我雖然有此心意,卻不知該要如何表達,仍需請教法師。”
李泰前後態度轉變雖然稍顯突兀,但在曇靜法師看來也屬正常,他在隴右廝混多年,所見信徒從滿腹質疑到頂禮膜拜轉變較之李泰還要快速的都有。
出於對自己專業的信任,他也不覺得李泰是在刻意作態來迷惑他,於是便又一臉欣慰並無比貼心的給李泰提供了各種各樣的方案,從最基本的抄經祈福到更高端的鑿窟造像,甚至於更加盛大的水陸道場和盂蘭盆會都給羅列出來。
李泰在聽完這老和尚的介紹後,也不由得感慨和尚不出門、能知天下事,居然還是一位與時俱進的好和尚。
如今這個世道,雖然南朝北朝崇信佛法者不乏,但相對而言,南朝的佛禮儀式可要比北朝豐富且盛大的多,畢竟人家南朝有一位在世生佛蕭老菩薩。
後世耳熟能詳的水陸道場和盂蘭盆會,可都是蕭老菩薩過去這些年逐漸發明出來的。李泰在如今的關中都沒見到過此類佛禮,卻沒想到遠在隴右的一個老僧對此卻是如數家珍。
既然曇靜法師這麼給力,李泰當然也不能掉鏈子、浪費人家一番口舌介紹,當即便大手一揮、一臉豪邁的表示所有這些全都來上一套,不求最好、但求最貴!
曇靜法師大概也是平生第一次遇到這麼豪爽的顧客,先是不敢相信,幾番確認自己沒有聽錯後,這才喜出望外的將諸分掌佛禮事宜的僧員全都召入殿中來,要舉全寺之力為李泰這個大豪客量身打造一整套奢華方案出來。
李泰對這些事情並不怎麼熟悉,也懶得加入他們的討論,便舒舒服服的當個甲方,先行起身告辭,約定明天讓他們到州府來向自己提交方案。
眾僧徒又依依不舍的將李泰送出寺廟,等到返回寺中後,曇靜法師便一臉嚴肅的說道:“不必遵循過往佛禮規格,一定要極儘盛大的進行勾劃!”
聽到這話,眾僧都不由得吸了一口涼氣,真要這麼搞的話,那預算可就沒邊了。那住持僧忍不住開口道:“這李長史之前收買駝群散諸鄉戶使用,似也頗具資財,但畢竟是新入隴上,若於此盛造佛禮,恐怕他難以負擔啊。”
“要的就是他負擔不了!這些膏梁子弟,喜好浮誇驚世,又好作人倫表率。今次為他親長祈福,造業不夠盛大便不足彰顯他的孝義,他一定會答應下來!”
曇靜法師智珠在握的笑語道:“等到他財物使儘,禮程卻要半途而廢,他情急之下,若是不想淪為此間笑柄,隻能求告於我,那時他的權勢自然由我使用!”
眾僧聽到這話,紛紛稱讚法師果然高明,類似的手段他們過往也曾使用過且收效頗豐,光明寺因此才在十幾年間發展壯大至此。
且不說光明寺僧眾對李泰的算計,李泰在返回州城後,便也即刻召來一名親信吩咐道:“速速返回長安,著令孝勇速率莊人西行赴隴,不要經隴關出,走陳倉狹道!小心行蹤,不要人前招搖。”
他此番赴隴沒有攜帶太多人馬,唯身邊幾百護衛甲卒,且因為要跟隨自己出入,目標過於顯眼,真要搞什麼事情的話不好直接出手,還是得從關中搖人。這回不把老和尚內褲都給扒下來,那得是他沒穿!
雙方各自籌謀,到了第二天上午,光明寺僧徒代表們便來到州府求見。李泰便在側堂召見了那名住持僧,見其兩眼血絲密布,應該是熬夜準備方案,於是便抬手示意他開始講解。
光明寺近年來在隴右聲名鵲起,自然也積攢了極為豐厚的從業經驗,為了讓李泰這個不諳佛事的人都能看懂,那住持也準備了好幾種解說方式,包括文字、圖畫、模型,甚至還有僧徒現場小規模的進行演示,可謂是貼心至極。
李泰在欣賞完畢後,也不由得感慨大開眼界,但很快便無奈搖頭否定了這一方案,原因也很簡單,沒錢!
“我今宦遊之身,飲食尚且需仰官府供給,縱然有一些資業薄儲,也都遠在關中。況且若將物料傾家使儘,來年僥幸父子重逢卻無可奉養,這難道不是更大的不孝?”
住持僧在聽到李泰拒絕的理由後,一時間也有些無語,這怎麼跟法師推測的不一樣?他當然不能說你多慮了,不搞儀式的話連奉養的資格都沒有。畢竟這種事要緊在於模棱兩可,真要鐵口直斷說的太死,分分鐘被人砸招牌。
但合寺僧員充滿激情的一番策劃,結果卻被人直接拒絕,終究是有點難以接受,於是那住持僧在稍作沉吟後便表示各項禮程的規模都可以酌情稍作縮減,以此來控製花銷。
但李泰聽完後卻勃然大怒,直接拍桉而起,老子雖然窮,但卻有骨氣,你讓我退而求其次,是覺得我爸爸不配最好的?要麼不弄,要弄就弄最好的!
雖然李泰的反應又回到了曇靜法師的預判中,但談話卻是進行不下去了,那住持僧被罵個狗血淋頭,惶恐有加的告辭離去。
等到下午時分,那曇靜法師又親自到來,先向李泰道歉,然後便又開始詢問事情是否有折衷之處,光明寺可以先期墊付一部分投入把事情搞起來,但李泰需要進行一些抵押。
李泰聽到這裡,也大約明白了他們的想法,是把心思打在他那批駱駝以及駱駝所代表的通商權上麵。並且通過墊資哄騙自己入局,等到事情炒熱起來,他可就騎虎難下了。
這一次李泰倒沒有直接拒絕,他當然不怕二次抵押,反正最後還得是自己的。
但見這和尚如此急於促成此事,便也老實不客氣的提出了自己的修改意見,大規模的削減盂蘭盆會的規模,他才懶得供奉十方僧徒吃吃喝喝,雖然不是自己花錢,但這需要籌備的飲食物料卻不符合自己的要求。
取而代之的是增加了觀佛像禮的規模,並點名需要鑄造金銀佛像並禮佛器物諸類。如此一來,光明寺就需要準備許多金銀等貴金屬和寶石顏料等等物料。
這些東西雖然不當吃喝,但在時間有限、運力有限的情況下,才是同比價值最高的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