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外近郊最近這段時間又是人滿為患,去年因為公私事務入京的人員又都紛紛離開,自然免不了親友出城相送。
郊外一座帳幕中,一身行裝的李穆坐在氈席上,神情有些憂悵不快,當視線轉到坐在一旁的李泰身上時,便忍不住薄怒歎息道:“伯山你好人好樣,世間何類女子訪求不到,卻偏偏……唉,我知再多說話就要惹人厭煩了,但是你轉頭便將西去,留我一人孤立於北州,諸類事務想想就頭疼不已!”
李穆這個新年過的可謂是非常不愉快,本來喜孜孜打算歸京誇功一番,但是先被瓜州之功分奪光彩,後來又因獨孤信官宣婚事而徹底的無人問津,一直到了元月大朝論功行賞,才不疼不癢的增加了三百戶食邑。
預想中的風光入朝完全沒有且不說,向大行台申請調任也被延後。因為李泰被調任彆處,李穆若再離開了,那麼整個東夏州之前所取得的軍政成績無疑會被大大浪費掉,許多事務都要推倒重來。
大行台隻是不爽李泰居然要做獨孤信女婿,但卻並未否定他之前所作出的成績。
特彆年前救援東夏州與平定入境賊胡等一係列戰事,也都證明了三防城等軍事設施的必要性,就算不能將陝北經營的超趕關中,但也大大提升了北境諸州的應變能力和防護力。
不過由於三防城的特殊性,李泰雖被調離,但宇文泰一時間也沒想到合適的繼任者。使派方麵大將前往接手,真正文武兼允者難免有些大材小用,年輕一輩中又鮮有能力可以企及李泰者。
於是便暫且將三防城劃歸當地州郡暫作管製,雖然是遠比不上三城一體進行管理的效率和效果顯著,但也總好過完全的棄之不用。
李泰之前寄望頗深的黑水防城一線屯墾正位於東夏州境內,李泰既然已經離任,那麼接下來的諸類事項自然就落在了李穆的頭上。
所以這一次返回北州後,李穆休想再像之前那樣對州務不管不問、閒來隻是浪蕩遊獵的愜意生活,要真正的將這些軍政事務都操持起來。
看到李穆滿臉苦惱的模樣,李泰也忍不住歎息一聲,這些事情都是他長期籌謀計劃,如今雖然脫身出來,但也沒有感覺輕鬆,心裡還是牽掛得很。
“有武安公在守彼鄉,軍務相關我是完全不擔心。唯庫利川一線的屯田事宜,須得用心細致。黑水防朱猛本故琅琊公舊部,庶務久染、智勇兼具,之前我便仰其坐鎮彼方。我今職中倒也不患乏人,武安公如果暫時沒有合適的人選代替,我便讓朱猛再留事一段時間。”
此去隴右情況如何還未可知,李泰也並不打算將麾下所有人事全都抽調過去,若真一大家子浩浩蕩蕩的前往隴右,那就真有點要鳩占鵲巢取代老丈人的意思了。
反正彼此已經是這樣一個關係,他倒也不急著在隴右搏求什麼表現,隻要不犯嚴重錯誤、拖拉後腿,獨孤信自然也不會不讓他分潤功勞。所以他安排在陝北的人事倒也不著急撤離,兩處經營、狡兔三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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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真如此,那再好不過。我本就沒有用心謀劃這些,貿然接過,真擔心諸事皆廢我手。”
李穆聞言後自是大喜,眉間愁色收斂些許。他家雖是原州大豪,但族中才力多數都追從兩位兄長,特彆是如今仍在坐鎮豫西前線的二兄李遠處,一時間真的乏甚人才使用。
想了想之後,李泰又將幾份提前寫好的書信交在了李穆手中並說道:“這些書信所致皆是我都水舊屬,這些人或年齒不高、事跡未聞,但也都頗有經營謀劃之才、事繁如簡之巧,武安公若是不棄,可以去信辟用。”
李穆聽到這話,忙不迭端正神情、兩手接過,望向李泰的眼神又充滿感謝:“伯山你放心,若你這些舊屬肯屈事在我府中,我一定妥善安置,不讓才力閒置荒廢。”
李穆如今也是開府大將,但其府中左員卻多是由部曲家將充當。並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不舍得給外人一個府員職位,關鍵是招攬不到。
相較於繼承了北魏大部分人事精華的東魏,西魏本來就有點人才荒漠的樣子,就連大行台霸府用人都很不充裕,大凡才力堪用者往往都要身兼數職。
其餘眾開府大將們想要招攬可用的人才,則就更加困難了。諸如獨孤信之類成名已久者,或是不乏慕名來投者,但即便招攬到真正優秀的人才,轉頭又會被大行台據為己有。
李穆如今勢位雖然達到了,但聲望卻仍遠遠不及那些宿將大臣,本身又乏甚在寒庶之中挖掘與培養人才的能力和耐心,對於世族子弟則就更加的沒有吸引力。
李泰區區一個都水使者便能招攬許多時流少俊聽其號令,這當然也是出身給他帶來的優勢之一。現今將一部分舊屬轉介給李穆,既是希望那些舊屬能獲得更多的曆練機會,也是為李穆在士人群體中打開一個口子。
在將這些書信妥善收好之後,李穆又示意李泰暫候片刻,自己轉去帳幕內裡,不多久便也拿著一份墨跡未乾的書信來遞給李泰,並說道:“我知伯山此去隴右有獨孤開府關照,處境必然從容有加。
但獨孤開府畢竟領掌一方軍政,麾下人馬眾多,未必時時刻刻都能關懷備至。我鄉居高平臨近隴右,長兄一直守於鄉裡,伯山若有什麼事情難作處斷,持信訪我兄長,必能得所助力!”
李家本就高平大豪,加上十幾年來堅定不移的追隨大行台宇文泰,兄弟三人分工明確,長兄李賢留守鄉裡,李遠、李穆則在外征戰,到如今鄉勢更加的雄壯,言之原州土皇帝都不為過。
李泰聽到李穆這麼說,便也連忙站起身來將這書信兩手接過,雖然不覺得有事要求上李賢,但這也總算是彼此情誼的一份證明。
見到李泰認真的將這份書信貼身收起,又忍不住開口說道:“今共伯山將要彆離,心情著實分外難舍,追想之前初見之日,伯山大概是因我狂態而頗懷惡感、沒有想到日後能成如此良友?”
李泰聽到這話後,將那時情形稍作回想,便也忍不住笑起來:“武安公那時威名早著,屈尊來見我這樣一個初入台府的新人,就算態度偶失親和,我又怎麼敢見怪?”
“哈哈,若是之前不相熟悉,聽到這話我也相信。可如今雖然不謂相知至深,但也頗知伯山秉性如何。中山公較我如何?伯山你麵對其人都能不假辭色,又怎麼會對我另眼相待?”
李穆又笑著搖頭說道,轉又歎息一聲:“這話不隻是問人,更是自問,那時我真想不到能有一日會同伯山你相對而坐、言談甚歡。過往諸類如今細作思量,明白伯山威不能屈,但卻可以因情感化。所以,那時故事我想再問伯山,於今可有不同答桉?”
他所說的故事自然是指的合籍於隴西李氏的事情,這也是他最初接觸李泰的目的。
聽到李穆再將舊事重提,李泰也不由得感慨他們兄弟對此真是執念甚深,如今彼此間也算是交情頗厚,倒是不好再像之前那樣直接拒絕。
稍作一番沉吟後,李泰便開口說道:“此番赴隴,我雖然不謂榮顯,但也稱得上是遊子歸鄉。說來慚愧,雖知桑梓何處,但卻平生未睹故鄉風物如何,此番因公乘便,若能得地表鄉賢的導引陪伴那就更好了。”
李穆聽到這話後,眸光頓時大亮,上前緊緊握住李泰的手腕,語調都變得有些激動:“隴西鄉土我也久不履足,但家中兄長時常往返兩處,對鄉裡風情變化也都了然於心,一定能引領伯山你暢遊鄉裡!”
因見李泰態度總算是有些鬆動,李穆可謂是大喜過望,當即便也投桃報李的拍著胸口保證道:“我知伯山你對北州事業用心至深、寄望深厚,今雖迫不得已解職離去,但仍有我坐鎮彼鄉,一定繼你誌向用心將事做好,絕不辜負前功!”
果然有了激勵,人的主觀能動性才會被調動起來。當聽到有望成為隴西李氏成員,李穆的態度頓時較之前熱情上心了數倍,直接當成了自家事情來對待。
李泰見狀後便也不客氣,將自己一些還沒來得及實施的想法就席向李穆交代一番,希望他能代為執行。李穆聽得極為認真,有些過於繁瑣的擔心記不住,還著令下屬清清楚楚的錄寫在紙卷上。
眼見時間都已經過了午後,在家人幾番催促之下,李穆才有些意猶未儘的下令收拾行裝,在將閒雜人等都屏退出帳之後,他又望著李泰沉聲說道:“伯山你也不要因為此番際遇的變化而對主上意懷幽怨,之前拜辭主上時,主上還叮囑我即便不能超越你之前規劃,也千萬不要敗壞前事的鋪墊。
可見主上心中對你仍有賞識愛護,隻不過北鎮鄉情紛繁複雜,咱們這些事外之人實在窺望不清。若能敬而遠之自然最好,但今你情緣既定,也是注定要沾惹一部分糾紛上身。你巧智機敏,應付起來想是不難,隻要心中能夠秉持忠義,主上也一定不會拋棄你這深合懷抱的心腹少壯!”
作為大行台的鐵杆心腹,李穆當然能夠感受到大行台對他那些武川鄉黨、特彆獨孤信之流位份等夷之類那種濃濃的提防警惕,同時也明白提防是一方麵,這些人同樣也是大行台割舍不開的同黨臂助。
李泰在不經大行台同意、甚至都不知道的情況下,便同獨孤信締結婚約,這無疑是挑動了大行台心中禁忌,短期內遭到疏遠打壓那是必然的。
但李穆作為大行台常年的心腹,卻並不覺得李泰在台府中的前程便就此畫上句號了。特彆在接下來針對李泰一係列隴右官職的授任,李穆甚至都能品味出來大行台在做出這些決定時那種愛恨交織的糾結心情。
在李穆的印象中,大行台自是殺伐果決,該當放棄什麼人事的時候是絕對不會心軟手軟。但在處理李泰這件事情上,卻顯得有點前後矛盾、舉棋不定。
再聯想去年年末兩人歸京拜見大行台時,大行台對李泰那種令人嫉妒、近乎寵溺一樣的偏愛,李穆更覺得大行台不會就這麼簡單的放棄李泰。
觀其針對李泰進行的一係列職事安排,乍一望去自是挑撥意味極為明顯,但其實未必沒有帶出大行台些許真實心意,那就是心裡應該也殷殷期待李泰能對獨孤信形成製約、乃至於取代!
正因有著這些感受,李穆才並不急於同李泰劃清界限。
雖然說彼此交情確有,但如果李泰真的在台府沒有了未來,李穆也絕不會因為這些許私情而繼續同李泰不清不楚,他們如今所有那是整個家族出生入死、舍命搏來!
隴西李氏的名頭雖然饞人,但前提是能有相匹配的勢位。若真李泰成了一個危險人物,彆說李穆不會舊事重提,甚至就算李泰苦求他們合籍論親,李穆也不敢擅自答應。
李穆這一番話可謂是肺腑之言,儘管李泰也頗有選擇什麼就要放棄什麼的覺悟,但在聽到大行台對自己並不會始亂終棄時,心中也不免暗覺竊喜。
他雖然誌做的盧,但畢竟羽翼未豐,做了獨孤信的女婿並不意味著萬事大吉,特彆今年玉璧之戰是一個重要節點,在此之前西魏所有的秩序形成都是為了生存,而在此之後才是真正的大發展。
當外部的增量巨大,內部的種種矛盾暫時就會被壓製。隻要宇文泰仍覺得自己是一個可用之才,那麼李泰就仍有機會蹈舞於風口浪尖!
想到這裡,李泰又不免樂起來:底牌是什麼,老子比誰都明白,還有你的心腹下屬幫我解讀你的心思,你個臭黑獺還拿什麼跟我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