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李稚華一副家事儘相托付的口吻,李泰一時間也是頗感意外。
雖然他心裡也一直作此想,但若據實以論,席中少年李禮成應該是更有資格代表隴西李氏。哪怕同為李氏一族,但李禮成的血脈淵源又要比他高貴得多。
這小子乃是李衝一脈的長支嫡裔,而且還是北魏孝莊帝元子攸的親外甥,在孝莊帝誅殺爾朱榮的事件中,其父李或更是出力甚偉,也算是給河陰之變中慘死的族人們報了血仇。
事實也的確如此,李泰還記得他之前跟隨蘇綽一起前往拜訪周惠達時,其人一開始便將李禮成視作隴西李氏在關西的代表人物。
就算是李泰自己也不得不承認,講到對家族的貢獻、對時局的推動,他們一家也的確比不上人家,這一點真沒什麼可講的。
不過這李禮成也挺悲催的,年幼時便與家人失散,跟隨親戚來到長安,出身雖然可謂高貴,但畢竟年齡太小,且當時西魏國運艱難,上下都以生存為第一要務,也沒人有閒情關心這小子,以至於許多人都不知道隴西李氏在關西還有此一人。
李泰來到關西的時候,雖然也適逢邙山大敗、西魏局勢同樣不甚樂觀,但較之大統初年還是改善許多。再加上他自己又敢說敢乾、能蹭熱度,加上賀拔勝等包庇提攜,很快便馳名於霸府,風頭早將先入關數年的李禮成給蓋過。
所以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家世出身隻是給人提供了一個起點和機會,但若具體到每一個人的前程際遇,終究還是不免會因處境與各自的努力而有所參差。
李稚華這一番話可謂是苦口婆心,李泰聽完後隻覺得這姑奶奶為人處事很有一套,並不固執狹隘。
雖然他現在就是群眾認可的隴西李氏關西代表,甚至還有大行台頒授的小金印作為憑證,但如果李稚華因血緣親疏、恃著輩分跟他找不自在的話,也挺給人添堵的。
一段關係是好是壞,終究還是要看彼此的態度如何。
李稚華這番語重心長的教誨,是讓李泰頗感來自家族親長的關懷溫暖,以至於本來並不打算繼續留在長安,但還是決定留下來參加一下,總不能讓時流見笑他們隴西李氏無人。
李稚華的態度雖然讓李泰頗感受用,但李禮成卻是有些不自在。
彼此雖然是堂兄弟,但從曾祖一輩便已彆支,各自生活環境與經曆都不相同,彼此間自然也談不上有什麼血緣情義。
就算是有一些獨立於關西異鄉、同病相憐的感觸,但隨著李泰聲名鵲起,李禮成也常常會聽到時流將兩人放在一起對比,難免會有褒貶的區彆。更有一些時流根本就不知他,卻隻對李泰大加誇獎。
今天在馮翊王府招待李泰,李禮成雖然也是笑臉相迎,但也僅僅隻是出於涵養,內心裡還是不無抵觸的。
特彆當聽到馮翊王妃這一番話,這少年神情中都隱隱流露出不滿,便在席中開口說道:“大都督勇健之名傳揚內外,當然更得欣賞期許,我怎麼敢怨姑祖母厚薄區分。但今次王太傅喪禮路祭的安排,恐怕不能儘如恩長所意。月前解褐新仕,進領著作郎,如果省中有著作事加派下來,還是要先公後私。”
聽到李禮成自言解褐擔任著作郎,李泰也不由得多看他兩眼,並暗自感慨家人給人帶來的幫助實在太大了。他之前都是再轉官時才得任著作郎,而且還少不了蘇綽提攜的緣故,較之李禮成解褐即任的待遇還是頗有差距。
“原來孝諧竟已領此清貴職事,真是可喜可賀。那麼近日為王太傅著傳,想來應該也會就桉同參?”
李泰聽出這小子情緒有點不對,但剛從姑奶奶那裡感受到一點溫暖,倒也不想跟族人們把關係搞僵,於是便對這小子略作恭維之辭。
李禮成聽到這話後自是頗感自得,但也並沒有傲慢的忘乎所以,隻是擺手笑語道:“伯山兄你久事台府,想是不知彆省事宜規令。特彆諸曹通行考成之後,事需專付,不可濫參。我能領著作事,也是承惠家聲蔭澤,並非自有壯筆,遠還未有專領著作的資望能力……”
說話間,他便將秘書省一些人事規令講述一番,自然也是不無炫耀的意味。畢竟在他看來,李泰這個台府屬官就不履朝,對朝規格式自然難免陌生。他或許在彆處有遜,但在這方麵還是可以說淺勝幾分的。
李泰雖然做過一段時間的著作郎、並為周惠達撰寫傳記,但卻一天班都沒有到長安來上過。所以當見到李禮成一本正經的介紹這官職之清貴,反倒不好意思再提自己的履曆,單就工作態度就遠不及人家端正。
李稚華聽李禮成以公事為托辭,自然也能覺出這小子不甘人後的想法,略作思忖後才又說道:“我於諸親中雖然稱長,但終究不是當戶掌教之人,唯是心中非常樂見戶內少類能夠和睦無間、共壯家聲。你兩人皆青春年少,後路長年,倒也不唯當下事項幾樁,要緊記得,不要貪顧私己的便利而疏遠本該長相久處的親人。”
李禮成常在馮翊王邸出入,聽得出這姑奶奶語氣雖然溫婉、但心情已經有點欠佳,一時間也是有些局促,連忙又說道:“我一定謹記姑祖母教誨,同伯山兄一起參設路祭,歸後便向省中告假。”
“倒也不需要這樣麻煩,稍後我著員告知省中盧監一聲,央求些許的便利。”
李泰聞言後便又笑道,倒也不是存心炫耀同其長官的關係,單純隻是一句話的事,朝廷裡尚書省都屁事沒有,更不要說秘書省。李禮成這小子也就是剛做官、新鮮感還未褪去,等到混成老油子,自己就學會摸魚溜號了。
李禮成卻是有點不忿又被這家夥裝到了,端坐起來正色說道:“我知伯山兄共盧監情義友善,但官職分屬上下有序,還是不要徇私混淆。我歸後自去告假,便不勞伯山兄了。”
瞧這小子一副要跟人較勁的模樣,李泰也懶得多說什麼,便又共堂上李稚華母子們閒話一些家事。講到流落在關東的族人生活狀態,不免又是愧歎諸多。
但在這對話過程中,李禮成卻又突然發現了一個盲點,瞪眼怪叫道:“原來伯山你竟是永安二年生人,那可錯了、真的錯了!我是永安元年生人啊,論齒竟還比伯山你大了許多……”
這小子因他年齡大過李泰而欣喜不已,但卻搞得李泰和李稚華都有些尷尬。彼此間雖然是有血緣關係,但交情來往實在談不上太親密,又各自拘泥著不好細說深問,居然連這基本的長幼問題都先入為主的搞錯了。
李禮成因為比李泰更大而沾沾自喜,稱呼也從伯山兄直接改為了阿磐,李泰本也不覺得有什麼,隻是瞧這家夥一臉傻樂的樣子有點不爽,又坐了一會兒之後,索性便起身告辭。
霸府對王盟的去世也非常的重視,大行台尚在巡察河防、不暇回歸,但還是第一時間派遣諸子侄趕到長安來辦理王盟的喪禮,宇文護更臨時加職太常卿負責主持王盟的喪禮。
喪禮規格議定之後,諸事程便也快速的進行起來,時間很快就來到了靈柩出殯的前一天。
李泰這幾天因恐再被那太子抓住,一直都住在城外莊園中、儘量避免入城,等到城中送來王家出殯的路線圖並各家設帳路祭的方位後,他才著員將諸物事準備一下,而後率眾直往長安城西去。
亡者出殯,其親友們沿途設帳路祭本是寄托哀情,但由於王盟本身身份特殊,再加上太子的推波助瀾,讓在京五品以上都需要參禮,便讓這場喪禮人情物料都使廢甚巨。
李泰一行來到城西郊外時,早有時流諸家家奴們沿途圈地設帳。有的敷衍了事,有的則裝飾華麗,雖然豐儉由人,但還是有一些潛在的規則,最直接的就是各家路祭帳幕的位置。
城門兩側各自坐落著一座大帳,左邊是皇家所設、畢竟除了君臣關係之外彼此還是姻親,右邊則是宇文家所設。
這一次入京來主持喪禮的宇文護自不是什麼懂得低調之人,這路祭的帳幕紮設的高出城門,直將對麵皇家路祭之帳對比得暗然失色。
李泰見到這一幕,也是不由得一樂,惡人還得惡人磨,太子前幾日在王家葬禮上各種作態,可等到宇文護入了京後便徹底啞火了,再不敢做什麼露骨表現。
各家路祭帳幕也都沿此向城外排列,位置的遠近也體現出了彼此的關係親疏與聲勢強弱,特彆是後者。
由於朝廷並沒有規定各家的排序,那自然是在先到先得的原則上各自劃分。當然真要牛逼的人,也不必在乎先後順序,隻要有那實力,把元家和宇文家的帳幕掀了也沒啥。
李泰自然懶得在這種事情上強爭表現,來到城郊後見靠近城門道路兩側都已經被人占定,便往更遠處尋找空地,順便找找約定來此彙合的李禮成。
可他這裡行出未遠,耳邊聽到喧嘩吵鬨聲,轉頭望去,隻見有人爭搶場地打鬥起來。他這裡本來還隻看個熱鬨,卻不料打鬥的人群中傳出一個悲憤委屈的聲音:“阿磐你來得正好,我家帳地被人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