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眼下這神情,像極了那些“我隻跟你說,你彆出去亂說”的八卦長舌之類。
李泰見狀後也是興趣大增,連忙擺出一副認真聆聽的模樣。他本就好奇長孫紹遠為何會如此態度,究竟是真的有恃無恐,還是傻大膽。
“這事情緣由,還要追述到故上黨文宣王在世時……”
宇文泰於席中上身前傾,示意李泰再湊近一些,瞧這模樣就知道說的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事實也的確如此,上黨王長孫稚年輕的時候先娶妻張氏,並生了兩個兒子,分彆是長孫子彥與長孫子裕。
這個長孫子裕有個孫子,就是隋代分化瓦解突厥的著名外交家長孫成,長孫成的兒女就是初唐時的關隴末代目長孫無忌與文德皇後長孫氏,當然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家花不如野花香,長孫稚吃厭了家裡飯菜,於是跟一名有夫之婦羅氏同奸,殺了人家老公,並將羅氏納為正妻。
這羅氏善妒,本身又比長孫稚大了十幾歲,可見長孫稚的口味也是有點刁鑽。偏偏就是一物降一物,羅氏可謂把長孫稚掌握的死死的,凡所懷疑家奴中與長孫稚有染者,都要迫害致死。
羅氏嫁給長孫稚後又生了三個兒子,年紀最大的就是長孫紹遠。有這樣一位強勢的繼室大婦,長孫稚死後,爵位與家產自然歸羅氏所出的長孫紹遠繼承。
也幸在長孫家族乃國之巨勳、餘蔭仍厚,長孫子彥等倒沒有因為失去了繼承權而窮困潦倒、揭不開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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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家族內部情況如此,兄弟之間的關係自然也就馬馬虎虎,談不上有什麼深厚的手足情誼。
雖然說在外人麵前仍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一家人,但內裡兄弟之間卻也不乏齟齬矛盾,尤其是長子長孫子彥與嗣子長孫紹遠之間,關係要更加的複雜微妙。
“唉,這些世族名宗啊,榮華享儘、資望隆厚,卻也因此小覷人間倫理的約束,不足以擔當良俗表率,虛名枉負、徒為人間笑柄!”
宇文泰滿臉熱情的八卦一番,旋即便又搖頭感慨道。
李泰先是深有同感的點點頭,片刻後才又反應過來,不對啊,老子也是世族名宗,你這當著和尚罵禿驢,有點沒意思吧?
你們鎮兵好?東邊爺倆開大車!
但一想到這大車自家還參股了,李泰一時間也有點怒其不爭,算了,你說得對。
理清楚了長孫家內部這倫情關係,那麼事情也就有了一個比較合理的解釋,長孫紹遠之所以敢據此發難、叫囂的這麼凶狠,可能因為他根本就不知道這裡邊具體的道道,隻覺得李泰這小混蛋居然敢把供奉他老子排位的寺廟都給拆了,那自然得窮究到底,討回麵子!
長孫紹遠不知道,那麼事情可能就是長孫家其他人瞞著他做的,諸如長孫子彥之類。
他們之所以不阻止長孫紹遠就此吵鬨,一則應該是彼此交流不暢、或者就乾脆不敢說。畢竟長孫紹遠沒有涉事,一旦驚覺此事,為了自保與整個家族的安危,極有可能會把作此安排者直接賣了。
二則就是他們也不確定台府知事多少以及大行台對此的態度,所以任由長孫紹遠吵鬨來試探,瞧著勢頭不妙也可以直接把吵鬨最凶的長孫紹遠推出去背鍋。
畢竟他們長孫家整體還是有著不小的統戰價值,隻要能表明態度臣服霸府,霸府也不會趕儘殺絕、連根拔起。
李泰本來覺得自己算是挺心狠手黑了,可在推想到這些的時候,也不由得感慨山外有山,跟真正腹黑的人相比,自己可以稱得上是良善了。
宇文泰既然將長孫家內部的這些人事糾紛告訴自己,顯然也是跟李泰持有相同的思路,認定這件事是有長孫家內鬥的因素在其中。
再聯想到宇文泰派宇文護去北華州把自己抓回來,並且作為罪員捆縛起來押進霸府,剛才還一副唾麵自乾的模樣任由長孫紹遠於直堂咆孝問責,李泰便猜到宇文泰這裡絕對沒憋著什麼好屁。
宇文泰明明是知道事情的,可他卻並不告訴長孫紹遠,反而擺出一副理虧示弱的態度來助漲長孫紹遠的氣焰,明顯是在拱火。
當李泰擺出一副破罐子破摔、要跟長孫家掰飭清楚的架勢時,宇文泰又放緩了態度來安撫他,可見是不想太快的把這件事公之於眾、甚至壓根就不想公開。
長孫家首尾兩端、意欲出逃,無論怎麼處理,對宇文泰和霸府的威望都是一大損傷。
西魏勢弱於東魏這是一個事實,持有跟長孫家類似想法的也不在少數。現在是知道了長孫家,但卻不知道暗處的其他人,但就連長孫家都如此,可想實際的情況多嚴重。
屠刀一揮把長孫家都突突了倒是挺解氣,可然後呢?進行全麵徹底的肅查,西魏的政權結構承受不了這種動蕩,可若不徹查,隻會逼得其他有類似想法的加緊計劃。
顯然宇文泰的著眼點不在於長孫家罪實與否,而是要借此對長孫家的勢力影響進行一個排查摸底和消耗打擊。
所以他給長孫紹遠拱火,讓其發泄吵鬨,看看有誰會加入進來要求嚴懲李泰、乃至於抨擊霸府用人。
等到聲勢發展到一定程度,再把長孫紹遠搞過來,將這隱情告知後再問問長孫紹遠,你到底想乾啥?還能不能在一起湊合著過?
長孫紹遠吵鬨的越凶狠,到最後被宇文泰雲澹風氣的解決,樹立的威嚴就越高。宇文泰就是要拿長孫家往年積累的資望和影響做墊腳石,給自己塑造一個一切儘在掌握的強大形象。
這件事到最後變成虎頭蛇尾,長孫家威望大損且不說,本就一言難儘的家族關係必然更加的分崩離析。
到時候甚至都不需要宇文泰再作什麼提防監視,長孫家內部有人再敢搞什麼動作,可能轉頭就會被自家人舉報。一套流程進行下來,這個西魏政壇中最大的保龍一族基本上也就被玩壞了。
原本在見到長孫紹遠咆孝直堂的時候,李泰心裡是真有點忐忑,擔心宇文泰會因此遷怒他沒事找事。
可在心內將宇文泰的思路稍作梳理後,他的膽量頓時又大了起來,老子哪裡是惹了事讓老大擦屁股,分明是在遞刀呢!
他也並不將話題說破,隻是一臉憤慨道:“其族妖情如何,臣並不關心。但此獠不明就裡,咆孝於台府,實在有失大臣雅量!主上勞於內外軍政,無暇回應雜情,但朝中喉舌,也絕不唯此一戶,臣請傳訊族親故舊仗義發聲,不唯全我聲譽,也將台府之辛勞告諸群眾!”
主上你一味包庇我,朝臣們會不會生氣啊?這些是非不分的朝臣可太混賬了,不像我,隻會心疼主上!
綠茶舔狗,當然不是李泰的目標。
宇文泰既然有此打算,接下來一段時間李泰肯定會遭受長孫家不斷的攻訐報複,他也不知道宇文泰會什麼時候收網,罵不還口、唾麵自乾也實在太憋屈。
所以發動一下他在朝廷中的人脈,既是對自身的一個保護,同時也跟著宇文泰一起混個便宜:你瞧長孫家罵我多凶,恨不得扒皮抽筋,可最後怎麼著?老子沒事!
誰再敢惹我,想想你有長孫家牛逼嗎!關西可不隻有宇文泰,還有我李泰,誰敢惹我倆!
宇文泰聞言後便也點點頭,他之所以對李泰另眼相待,除了本身的能力之外,不就是這出身嗎?
雖然主意已經計定,但若隻是長孫家一頭熱鬨,這氛圍也營造不起來。李泰若能發動人脈跟長孫家針鋒相對,也能順勢將一批朝士延攬到霸府立場。
這些事說完後,宇文泰又也斜李泰一眼,微笑道:“此行所獲不少吧?”
李泰聽到這話,識趣的摸出一份籍冊呈交上去,雖然說接下來主要還是為了搞長孫家,但宇文泰對他的保護力度也決定了他會受多大影響,這會兒可是不能小氣。
“文籍所錄,俱長孫私廟所出。臣先具文呈上,稍後陸續輸入台府。”
他一臉無私的說道,然後便見宇文泰接過籍冊後隻是隨手放在桉上也不翻看,自知沒有這麼簡單過關,於是又摸出來另一份繼續說道:“此中所錄乃弘法寺搜聚所得,臣不敢私隱,扣除所部人馬往複所耗,呈於主上。”
宇文泰又接過這一份籍冊後,才將兩份都略作翻看,然後又垂眼望著李泰,卻不說話。
李泰見狀後,心情不由得有些酸澀,要是留在東邊,我大哥賀六渾應該不會這麼對我。
他隻能又掏出一份籍冊呈交上去,一臉不舍但卻眼神堅定道:“主上前曾命臣創設三防,澄城郡中已經在建一防。臣擔事心切,故而由此行收獲中撥出另外兩防需耗物料,彆冊載錄。但也知台府維用艱難,若需直呈台中,臣所私計勿為主上增憂,唯躬身用事、艱難草創,絕不因物困而令事荒。”
你要還是個人,這一份你都不能接!
但宇文泰到底還是不做人了,將這籍冊接過來看過之後,臉上才又露出笑容,但也沒完全讓李泰失望,頗為財大氣粗的表示道:“今年台府用度也略可稱裕,防城耗費你具書呈來,度支會給撥付。”
宇文泰這裡居然能見到回頭錢,可見查毀淫祀這一波的確吃的挺肥。
但李泰還是挺心痛,暗暗決定得去北邊建倆統萬城,反正你出錢。
他又望著那三份籍冊,強壯著膽說道:“前共水池公同歸時,臣鬥膽孟浪炫耀所獲頗豐,狂言贈給珍貨幾類於邸共賞,主上能否回賜些許勞行之賞、讓臣能略全顏麵?”
“人間少流衣食不乏已經是幸運,豈可以珍奇奢靡為美!今日一並留府用餐,趁此打殺一下你等浮浪邪尚!”
宇文泰聽到這話頓時一瞪眼,怒聲說道。
李泰連連告罪並退出,雖然沒能又要回來點,但總算是免了再給宇文護送禮消耗。
想想之前入府時還滿心的財大氣粗,被宇文泰這一通榨取,財富直接縮水三分之二,也幸虧宇文泰人窮吃不起四個菜,不知道那弘法寺積儲到底多豐厚,否則這最後的三分之一可能都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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