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原地處關中平原北境,因其境內南有豐原、西有孟侯原、北有白鹿原,故而名之。當然,這個白鹿原與後世所知的渭南白鹿原是不同的地點。
李泰一行在荊原停宿一日然後便繼續西行,沿途於境內分遣部眾搜索調查,但也沒有發現什麼明顯的線索,一直到了第三天才抵達了三原。
“郎主,仆於北境得訊之後便晝夜兼程,昨夜便抵鄉境。”
李泰一行剛剛入境,便有斥候將在前路等候迎接的毛世堅等人引領過來。前在洛水河畔李泰表示接納毛世堅並其鄉徒們之後,毛世堅便不再自視為單純的下屬,而以門生自居。
入前拜見之後,毛世堅又向李泰引見了幾位鄉義同伴,待見李泰所部如此雄壯,便忍不住發問道:“前者傳訊述事不詳,郎主將兵至此,可是有什麼要事?仆於鄉裡尚有幾分薄情可恃,若有所需,郎主直請吩咐。”
後世所知三原名人,最為著名的莫過於初唐李靖。但在當下自然是沒有李靖的,此間地表聲勢最雄便是北地毛氏。
毛氏氐人豪酋、世代北地巨富,尤以毛鴻遠、毛鴻賓兄弟兩人最為著名。萬俟醜奴、蕭寶夤作亂關中之際,毛氏兄弟便號召鄉裡守拒叛賊。
因此守禦鄉裡定亂之功,北魏孝明帝便以北地郡為北雍州,封毛鴻賓為北雍州刺史,並將毛氏祖居之三原設為建忠郡,表揚其功。關西豪強之享榮耀,無過於此。
孝武西遷時引毛鴻賓鎮守潼關,遭東魏擄走、客死於並州。留守關中的毛鴻遠則入朝與周惠達並領尚書,在職而卒。
毛鴻遠便是毛遐,毛世堅為其少子,李泰既然入境做事,當然要召這個土豪地頭蛇來參詳。
“世堅不必多禮,北州諸事留後再敘。召你歸鄉另有事情,此行是因柳郎中……”
李泰將事情略作講述,毛世堅聞言後便挑眉道:“境中居然生此妖事!請郎主放心,待諸部眾安頓於境,我便遊訪鄉裡,一定儘快調查清楚!”
李泰聞言後便點點頭,轉又望向同行的柳敏。柳敏自然沒有什麼可說的,他入此境中全無勢力可仗,隻能聽憑李泰。
於是一行人在毛世堅的帶領下,往合適的營宿地點而去。
毛世堅一邊策馬在前方帶路,一邊頻頻回首望向李泰後方的隨從部伍。李泰順著他視線望去,便見到隊伍中的張石奴也正與之眉目傳情,便笑語問道:“你兩人是舊相識?”
毛世堅聞言後便點點頭:“少時慕道訪奇,也曾想拜入樓觀陳上師門下,隻憾道緣淺薄,與石奴見過幾麵,他怎成了郎主隨從?”
李泰聽到這話便有些恍然,怪不得你小子之前在北邊殺起沙門來不手軟,感情還有這樣一層緣故啊,心中敬慕道家玄仙,自然也就不畏懼沙門佛陀。
他抬手示意張石奴入前,讓這對舊識邊走邊聊,北行十餘裡,便又發問道:“此處距離永安城還有多遠?我對世堅你先人壯功所在也是耳聞已久啊。”
永安城又名鴻賓柵,以毛世堅叔父毛鴻賓字命名,舊是北雍州州治,如今則為建忠郡郡城,是北地毛氏榮耀鄉裡的最大證明。李泰未必有多好奇,但既然入境做客,當然也要恭維幾句。
但毛世堅在聽到這話後,神情則有些尷尬並暗澹,沉聲道:“族屬們已經不居永安多年,因與當郡王使君情有不睦,今已轉居白鹿原上……”
李泰聞言後便有些詫異,見毛世堅神情如此,很快便也意識到可能又是豪強失勢、不容於鄉裡的劇情,而且看樣子情況還比較嚴重,逼得毛氏都不敢再居住祖業,需要轉遷彆處。
“既已入境,自然客隨主便。但過境不告郡守,終究有些失禮。”
李泰並不確定有沒有官方力量參與此事,所以也不打算借助地方官府的力量追查。但他這麼多人馬入境,而且還不知要停留幾天,如果不加通告,難免就會發生什麼誤會矛盾。
於是他便著員往永安城方向去,告知郡守一聲,用的自然還是之前的借口。
途中毛世堅不無幽憤的跟李泰講述了一下他們一家如今在郡的具體情況,總之就是一言難儘。
毛鴻遠兄弟倆在世時,毛氏自然風光無限,被鄉裡群眾推為盟主,一度能夠影響整個關中的勢力格局,從北魏朝廷對他們的封賞就可見一斑。
孝武西遷時,毛氏也是積極得很,毛鴻賓率領鄉人子弟大舉出迎,還輸送了大量的物資,才讓西行一眾人吃上飽飯。
但毛鴻賓卻被安排留守潼關,潼關陷落後便沒於東朝,追從東去的部曲子弟兵們能回來的也是寥寥無幾,毛氏因此鄉勢大損。
這樣的安排,說穿了就是坑大戶、就是讓你去送死。無論是宇文泰的北鎮軍團,還是追隨孝武西遷的洛陽權貴,必然是都不希望關中仍然存在自主性這麼強的本土勢力,而且老巢就在距離長安一步之遙的渭北平原上。
毛鴻賓死後,雖然毛鴻遠仍在朝任職,但也已經不足為患,且毛鴻遠在不久後便也去世。
等到這兄弟倆去世後,風光一時的北地毛氏便快速衰落,無論在朝在野都沒有一個頭麵人物代表這一股鄉土勢力。
這也算是亂世豪強的通常宿命,強如賀拔氏兄弟尚且不免落得為他人作嫁衣裳,真正能夠熬出頭來、品嘗到勝利果實的少之又少。
毛世堅還有一個兄長,率領所部殘存部曲在豫西李遠麾下擔任部將,但其鄉土勢力卻已經幾乎被一掃而空。否則憑毛世堅的家底勢力,大不必到剛在霸府混出頭來的李泰麾下任職,甚至自認為門生。
眼下的建忠郡郡守名為王慶德,京兆王氏族人,即就是沙苑之戰前在華州城堵得高歡沒脾氣的王羆族子。
據毛世堅所言,兩家之間應是有些陳年宿怨,因此王慶德到任後對毛氏族人也是諸多針對,使得其族處境更加艱難。
不過就算彼此沒有積怨,身為地方長官總也不希望治下存在過於強勢的土豪家族。毛氏雖然鄉勢漸衰,但在地方上影響力還有,畢竟這個建忠郡都是為了旌揚其家功勳而設立的,當然要趁你病要你命。
了解到這些後,李泰瞧瞧前方並騎而行的毛世堅與張石奴,心中也是一歎,你兩個還真是難兄難弟。
不過話說回來,若非本身鄉勢大受打壓,這兩員並其各自宗族也未必就為自己所用。
關中民風排外,李泰能在商原立足,一者華州作為霸府大本營、軍頭部曲雲集,並不存在什麼強勢豪強,二者也是因為修造龍首渠大益鄉土,才能獲得當地鄉人的認可與接納。
對此類鄉情爭鬥,李泰聽聽也就算了,隻要不損害自己的利益,或者沒有什麼明顯的利益可圖,他也懶得插手。
毛氏雖然鄉情大損,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在白鹿原上還擁有著上百頃的莊園土地,聚有幾百戶族人部曲,接待李泰所部一行倒也綽綽有餘。
不過李泰剛剛剿匪小發了一筆,再加上有柳敏這個財主托底報銷,此行攜帶給養倒也充足,隻需借住毛世堅莊上,倒也不需要調用太多物資。
白鹿原是一片極為廣闊的台塬,住戶不唯毛氏一家,還分布著許多的莊園村邑,且還有許多窯爐正在滾滾冒煙。
李泰對手工業生產比較敏感,見狀後便微笑道:“三原百姓倒是頗樂治業,那些窯爐都在燒製什麼器物?”
毛世堅瞧著那些翻滾的煙氣,神情中閃過一絲厭惡,垂首回答道:“這都是鄉戶禮佛、燒冶造像,每年開春元月,諸信徒家都會造像巡行,所以趕在年尾忙碌。”
行佛像之禮,李泰倒是知道。北魏後期禍國亂政的靈太後胡氏她爸爸胡國珍就是虔誠的佛教徒,八十歲的高齡都要徒步參加此禮,回家後就累得病倒,過不多久就死了。
可現在聽到這件事,他心中卻陡覺不妙,與柳敏對視一眼,各自眼中都有憂慮。
丟失的那一批物資,糧帛並諸雜類都是沒有明顯標識的,唯有那些收繳的金屬佛像才算是確鑿證據。可如果那些作桉者趁著鄉裡鑄造佛像之際,將那些器物重新熔鑄,再想察辨追究那可就難了。
他將自己的憂慮道出後,毛世堅便連忙說道:“鄉裡能作盛大熔鑄造像者隻在幾處,仆即刻便往走訪查探,如果貨入此鄉,絕不會任由憑空消失!”
李泰聞言後便點了點頭,又讓柳敏講述了一下他那分部人事的特征細節,然後避開柳敏,示意毛世堅與張石奴到近前來,低聲吩咐道:“訪查之餘,再看看何處有鑄造諸邪佛像的模範,訂購幾尊。”
霸府雖然毀禁淫祀,但眼下政策執行主要針對寺廟,下沉鄉裡還需要一段時間,鄉裡應該還有此類工藝。
李泰做事向來兩手準備,能追查到真凶並追回失貨當然最好,可若是不能,他也不能白跑一趟。舊的沒了那就找新的,反正佛爺們闊的很,他也不挑,錢糧入袋那才是真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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