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名身著袴褶戎袍的軍士昂首闊步的走入官署中,直入堂前叉手問道:“敢問高平男李著作可在堂中?”
李泰尚自警惕,沒有第一時間起身回答,裴漢卻已經站起身來,指著李泰笑語道:“這一位便是李著作,你等何事來問?”
那名發問的軍士聞言後便向李泰先作一禮,垂首說道:“我家主公武安公李開府,聽聞李著作入事台府,又逢此月在直,特來告賀,恐擾曹屬公務,使仆先告。”
聽到這話,堂內眾人紛紛起身,裴漢似乎還擔心李泰不知對方身份,湊近過來小聲道:“武安公李顯慶,乃陽平公李萬歲之弟,兄弟俱為大行台心腹愛將……”
李遠、李穆兄弟,李泰當然知道,他在虎牢的時候便見過李遠,甚至還曾一度把李遠當作一個後備大腿,隻是還沒有找到抱大腿的機會,需求便已經不再那麼迫切。
李遠的弟弟李穆突然主動找上門來,不免讓他心生好奇,對方究竟打的什麼主意?瞧裴漢這樣子,他們彼此間似乎還不失聯係呢。
“李開府竟然親臨問候,實在讓我受寵若驚,快請、快請!”
李泰壓下心中的疑惑,連忙起身共眾同僚一起出迎。
李穆三十多歲的年紀,猿臂熊腰、瞧著很是勇壯,在諸隨從的拱衛下,更顯威風倜儻。
當見到墨曹眾人行出時,他便入前一步抱拳笑道:“今日恰好在直西兵城,冒昧來訪,打擾在事諸位了。”
“武安公太客氣了,閒曹事少,我等同僚正在堂共賀李郎入典記室。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裴漢先作拱手發聲,那滿臉熱情的模樣,更讓李泰確認他們之間應是交情不淺。
“喔?那可真是可喜可賀啊!”
李穆聽到這話也是眉梢一挑,轉而望向李泰,不待他開口說話,便先抬手握住了他的手,一臉親昵道:“伯山時譽我耳聞已久,前者家兄便曾盛讚家教可觀,隻因雜事纏身,今日始見,風采的確引人矚目。
我本意擇時向大行台舉薦賢良,沒想到伯山已經於事先達,果然是俊才難掩,讓諸親友也都大感榮幸啊!”
李泰本來還在奇怪這李穆主動來見他的意圖,聽到這裡已經有點明白了。這一副自來熟的模樣,儼然是在把他當作一個親近晚輩來對待。
老實說,李泰倒是不排斥跟李穆交個朋友、搞好關係,甚至以晚輩自居。
畢竟人家兄弟資曆和勢力擺在這裡,高平李氏李賢、李遠、李穆三兄弟,可以說是關隴豪強中混得最好的。
李賢作牧本州,李遠掌軍豫西,李穆則宿衛霸府,哪怕北鎮豪強如趙貴、獨孤信之流,都沒有這樣全麵的人員配置。
就算之後宇文護當國時期,敢搞掉趙貴、獨孤信,但對高平李氏仍要網開一麵,僅僅隻是逼殺李遠父子,對李賢、李穆兄弟倆不敢趕儘殺絕。
講到跟宇文泰個人關係之親近,高平李氏三兄弟也超過了宇文泰那些北鎮鄉黨。
去年出生的宇文邕還有不久後才會出生的宇文憲,可以說是宇文泰兒子們當中最出色的兩個,自小便寄養在原州李賢家中。
李遠更是敢於抽刀威逼獨孤信的忠誠馬仔,眼前的李穆更不用多說了,河橋之戰便救過宇文泰一命,宇文泰也很大氣的賞了他十條命,更是西魏為數不多、能在而立之年便擔任開府的高級將領。
李穆少年得誌之外,命還挺長,一直活到北周末期騎牆勸進,在隋文帝楊堅那裡又混了一百條命。
隻不過,李穆眼下這種做派態度,還是讓李泰暗覺不爽。你們家勢位再大,老子也一點好處沒沾上,哪來的臉在我這個大行台認證的關西分李大頭目麵前充大輩?
他來到關西一年有餘,這李穆也就在華州領兵,一直沒有機會見麵,可以說是對方公務繁忙。
可自己剛剛結束假期、第一天返回台府上班,這李穆就趕過來相見,自己能吸引對方的,無非是隴西李氏嫡係這一出身,可見李穆抬高家世的急迫心情。
說到底,他隻是覺得自己痛失賀拔勝這一強大依靠,正是最軟弱彷徨的時候,所以才做此姿態前來相見,省時省力的把事情辦了。
想到這一點,李泰便暗歎一聲。之前賀拔勝在的時候還沒什麼感覺,現在其人已經去世,他便直接暴露在關西時流麵前,各種人事糾紛便都湧至當麵。
他倒不覺得隴西李氏這招牌有多金貴,也樂得憑此結識幾個勢位強援。可這李穆眼下明顯沒把他當作一盤正菜,上趕著攀附就沒意思了。
老子好歹也是商原新晉土豪、大行台的新小秘,你不稀罕我,我還真不怎麼樂意跟你們家交朋友!
心裡這點小情緒,他自然不會表露出來,隻是微笑著同眾人一起將李穆請到堂中。
堂內殘席還未及收拾,李穆見狀也不以為意,隻是著令隨從再往台府公廚去加了兩頭烤全羊和幾道蒸煮硬菜。
薛慎今晚還要官學上課,便帶著幾名屬員先行離堂,剩下裴漢和其他吏員於堂中作陪。
等到新菜送來,李穆先共幾人寒暄一番,然後便又望著李泰笑語道:“伯山你少隨親長謀生東州,關西人事想來應該了解不深。恰逢近日宗親族人要於渭北鑿窟造像,為先人積善業、為子孫祈福報。伯山你筆墨精湛,若能執筆述事,事必更美!”
李泰聽到這話,心裡便冷笑一聲,嘴上則客套說道:“造像禮佛,誠是善跡。我雖然不是沙門信徒,但也欽佩武安公這一份篤誠之心。雖然身不能至,也一定會遣家人輸資助事,以慰武安公告事情誼。”
李穆聽他這般回答,眉頭便微微一皺,又繼續說道:“禮佛之資,自需事主酬給,不必勞煩參事之眾。唯此心意,敬佛之餘也在於戶內睦親,伯山你孤立關西,想必也好奇此間宗家情事如何,如果可以的話,最好還是親自出席。”
裴漢也在一邊幫腔說道:“王道不安、人間板蕩,雖至親同胞也難免聚少離多,能有相聚的緣分,的確是需要珍惜!”
“裴參軍此言,的確是讓人感傷。巨寇未除,家國不安,人間濁氣滋生、本末混淆,讓人每思愈痛。唯我等在事之眾,承恩於上、銜誌於懷,不可輕作頹言,捐身儘力,以盼大統。”
李泰先回應裴漢一聲,然後又望向李穆起身作揖道:“多謝武安公屈尊告事,我本應當趨步相從。但我戶中醜劣,家君聲訊至今未聞,孝義先虧,更無臉麵偽善於親友麵前,藏聲自晦,隻為遮醜,多謝多謝。”
李穆聽到這裡,表情已經變得極不自然,皺起的眉頭下,眼神也變得淩厲起來:“李郎既然有這樣的憂傷心懷,更該勤視關西親故,將此疾困告人,以求群力相助。閉門祈禳,能讓危者轉安?
你今將此心事告我,我都已經在自計該要如何助你。若因台府職事煩擾,不能從容尋覓恩親,我也可代你將此情表白於上,懇請大行台解事放行!”
李泰聞言後又歎息一聲:“失親之痛,是我一人之不幸。天下沉淪此中者不知凡幾,因私誤公者著實不多,我並不敢標異於眾,但若能得武安公仗義直言,一定重謝足下!”
李穆也從席中站起身來,凝視著李泰好一會兒,然後才拍掌笑了幾聲:“好,不愧是名門筋骨!今日相見,實在是讓人愉快,我既然應你,一定會奏告主上,你且安待!”
說完這話後,他便大踏步往堂外走去,李泰乾脆站在原處沒有挪步,旁邊裴漢看了他兩眼,一臉的欲言又止,見李穆已經走出了廳堂,這才快步追上送出。
這會兒,堂中眾屬員們也察覺到氛圍明顯有些不對,便有些手足無措,李泰指了指那些沒吃多少的加菜笑語道:“武安公豪氣惠眾,諸位也不要客氣,各自分取一些離署歸戶罷!”
眾人聽到這話後,表情這才又變得活泛起來,大人物們交情善惡跟他們沒關係,給妻兒打包一些肉菜才是正事。
裴漢送出李穆後,在官署門外徘徊許久才又返回來,這會兒殘席已經收拾完畢,李泰一人留坐堂中,見到裴漢走進來,便笑語道:“裴參軍此夜也要留堂?”
裴漢被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默然片刻才說道:“同署共事,所見李郎並非孤僻傲慢之人,所以我才……”
“小事一樁,不值一提。我對武安公勳業也極仰慕,同朝為臣,與有榮焉。但除此之外,私情上不能融洽和睦,這也讓人無可奈何。”
李泰擺擺手便從席上站起來,往吏員給他收拾的臨時宿舍走去。
高平李氏一門三傑,的確讓人敬畏,但這敬畏也不意味著就要無底線迎合。
你們真要那麼牛逼,自己一家就把我老大哥賀六渾給收拾了,把宇文泰這個大行台都給撤了也是你們一句話的事,更不要說我這個大領導的新小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