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泰再次來到賀拔勝官邸門前時,發現被堵在門外的訪客更多了。
顯然經過一夜發酵後,相關的消息已經被更多人所知。
這些來訪之客也未必都是賀拔勝的相識故人,起碼當中許多人,在李泰和賀拔勝相處這大半年的時間裡都不曾見彼此有過往來。
但見這些人同樣也是憂心忡忡的模樣,大概是有親屬流落在東魏,想要趁著入戶訪問時打聽一下更確切的消息。
李泰這一次親自登門遞上名帖,招待他的卻不是之前見過的賀拔勝親信屬員。
過去這大半年,賀拔勝的親信部曲李泰多數都見過,這陌生麵孔應該是賀拔嶽兒子們帶來的家奴。
對此李泰倒也不感意外,賀拔勝的親信部曲眼下多數集中在華州朝邑防賊備戰,跟隨進入長安的本就不多。眼下陡逢家事劇變,賀拔嶽的兒子們作為他在世上最親近的人,當然也要代為主持處理家事。
彼此並不認識,李泰的麵子自然有限,那名家將隻是讓他在門廊等候,持帖入內片刻後便回來冷漠說道:“太師心情悲痛以至於病體沉重,實在不便見客,郎君請回。”
“太師本有宿疾,逢此變故、難免病重,尤需飲食調養。此中簡備食料幾樣,有勞貴屬轉奉。”
李泰聞言後也沒多想,隻看門外被阻的訪客車馬都快堵住了巷子,可知從昨天到今天賀拔勝府上遭受多少騷擾,若人人都請入也難安心養病。
他隻是將自己帶來的食盒遞上去,並又說道:“明日我再來拜訪,若太師有彆事吩咐,請一定轉告。”
說完這話後他便退了出來,又返回了高仲密的太尉公官邸。
回到家後,李泰便坐下來,將大行台減免修渠鄉人們一年雜征的事情寫下來,著員先送回商原鄉裡。
沒有見到賀拔勝,確定他現在狀態如何,李泰終究有些不放心。再加上年前同表哥崔訦約定年後辦理田園事宜,李泰最快也得過了初十才能返回。
但修渠之事卻耽誤不得,開春解凍便要翻地備耕,耕犁入地以前每一天都很珍貴。早早把消息傳遞回鄉,讓留守之人儘快推動事程,搶在開春之前將商原北段的溝渠先挖出來。
他不做宇文泰的忠誠小舔狗,已經把宇文泰搞得很不開心,如果被知道他隻是吹牛不做實事,這還沒捂熱乎的小金印隻怕都得收回去。
之後幾日,李泰都不斷前往賀拔勝府上拜訪,但卻統統都被拒之門外。哪怕他再怎麼遲鈍,也漸漸意識到事情不對了。
驚聞兒子們慘死的消息,賀拔勝自是悲痛欲絕,再加上宿疾加劇,不肯見人,這都正常,但總不至於連一句話都不讓人傳達給自己。
初八這一天,崔訦著員來通知他同往霸城縣擇地授田。
李泰雖然擔心賀拔勝,但現在連麵都見不到,也就先忙自己的事情。順便見到崔訦後,講一講自己的猜測。
崔訦在郡府等候,彼此彙合後,一行人便自城東霸城門出城。
“表兄,你近日有無走訪賀拔太師?能不能登堂見麵?”
出城後,李泰便忍不住開口問道。
崔訦聞言後便搖搖頭,擺手示意隨從們散開一些,然後才又對李泰歎息道:“不隻不能見麵,就連送贈的物貨都被一並退回。我前同阿兄議論,太師或許已經不能主事,故太傅二子不喜太師再沾染故情舊勢,所以盤踞門戶之內,不準人入戶相見。”
李泰也正是這麼猜想的,聞言後又說道:“依表兄所見,故太傅二息人物如何?他們如此不近人情,恃壯欺老、守戶絕情,就不怕結怨太師故舊?”
“若是彆戶,發生這樣惡事,不說時評如何,我這旁觀者也要登門訓斥!但事發此門,不好說,敬而遠之吧。我不是畏懼權勢,隻恐吵鬨起來,對太師未必是好。他已經老景淒涼,我不忍……”
崔訦搖搖頭,神情凝重道:“我知阿磐你感恩太師庇護,或會有循義而不畏親疏之想,但這件事最好不要強硬處理。那二子頗有故太傅遺風,並不是倫情敗類,如此處置家變,也有不得已的為難之處。”
李泰還真有再被拒之門外時便強行衝進去的想法,倒不是想在賀拔勝麵前賣好,僅僅隻是作為一個被賀拔勝關懷庇護的晚輩,希望能在這種時刻給予一點安慰反饋。
但聽崔訦這麼說,他也意識到自己的想法仍是有些冒失。
賀拔氏一家在西魏無疑是非常特殊且敏感的,甚至還要超過元魏皇室。若真與其家產生什麼激烈的衝突糾紛,後果的確不可預測,而且還有可能更加傷害到賀拔勝。
來到這個世界時間已經不短,遇到的困難也不少,但李泰還是第一次感覺這麼頭疼棘手。
敬而遠之,看著賀拔勝老病之餘還要承受喪子之痛,被少壯侄子們軟禁家中等死,李泰是真做不到。但具體該要怎麼做,他也完全沒個想法。
一直等一行人抵達地界,李泰才連忙收拾心情,且先專注眼前事務。
有崔訦這個京兆尹親自陪同督辦,李泰自然隨便選擇。但因為他限定了龍首原這個地點,實際的選擇便不算多。
霸城縣令早早便等候在龍首原上,眼見一行人到來,忙不迭快步迎上,先見過崔訦之後,又追著李泰一通馬屁。
同李泰之前想象的園業興盛不同,如今的龍首原上並不繁華,甚至還有些荒涼。大片的土地撂荒,在這新年寒冬望去幾乎是寸草不生。
遠處可見一些村邑,但更多的還是臨時搭建的窩棚和帳幕,有一些目露歹意的流民湊近來望,可在見到崔訦所率鄉兵陣仗後,全都嚇得慌忙逃竄。
“龍首原高崗地勢,河渠避行,所以農事不興,實在不是居家治業的良選。”
雖然不是自己選定的位置,但那霸城縣令在見到李泰臉色異變後,還是連忙說道:“郎君若要久居京邑,美業長治,不如南移樊川,彼處……”
“不必、不必,就在龍首原,我愛這裡風高任遊!”
不待縣令把話講完,李泰便擺手笑語道。
眼下的龍首原,的確是非常荒涼,後世隋唐首都從原北移到原南,也是連續開鑿多條水渠,才逐漸改善這裡的居住環境。
李泰打定主意要在龍首原圈定田業,不隻是貪圖這裡的龍氣吉利,也在於龍首原這地勢,恰好位於如今長安城的東南方最高點。
未來如果想搞什麼事的話,這裡便是最合適的藏兵地點,居高臨下、一馬平川的直驅長安!
而且由於水利澆灌並不便利,此間荒地不乏,可以輕鬆圈定大地塊。若換到其他宜居宜耕之處,早被長安勳貴和近畿土豪們瓜分殆儘,留給李泰的也隻是殘渣。
說到底,他又不是真的為了種田,即便耕墾不易也影響不大。
既然李泰這麼固執,那縣令也不再多說什麼,再向崔訦略作請示,然後便號令縣吏們在原上最高處量地並鑲嵌界石。
李泰自非一般的均田戶,他家田園麵積也會享受官爵所帶來的便利,再加上士伍奴婢和耕牛也享受均田份額,一通計算下來,單單按例應給的土地便有十八頃之多。
若是換了長安周邊其他地界,實在很難找出這樣連成一片的大塊土地,但在龍首原這高坡上卻綽綽有餘。
瞧著縣令指揮吏員們量地,崔訦拉著李泰走到縣令旁邊笑語道:“我聽說阿磐你年前給士伍婚配、戶裡牛馬也多帶種,今年必是計口豐盛啊!”
李泰笑著點點頭,而那縣令聞言後便轉過頭一臉嚴肅道:“大行台治政嚴整細密,這些情況,郎君也要先作報備,不可讓丁口失養、牛馬失耕!”
說完這話後,縣令板著臉揮筆勾勒,田籍上頓時又多出五頃土地。而吏員們手中的量繩,放量頓時也變得奔放起來。
李泰瞧著這一幕,很想把他家量地鬼才破野頭推薦給這縣令。
最終界石圍起多少土地,李泰也難眼估。崔訦隻說稍後使派郡中役力,先給他家這莊園紮設一圈籬牆,之後再入此治業。
李泰站在這原上,迎著寒風嘿嘿傻樂,這便算是他在這個世界真正屬於自己的一片土地了。等到來年,先兼並北坡、再圈定南坡,想想就興奮啊!
田園圈定的第二天,李泰又讓廚下整治幾樣餐食,還沒來得及出門,仆員來告有賀拔勝府中仆員求見。
李泰聞言後連忙出堂去見,遠遠便見到年前留守朝邑的賀拔羖、朱猛等幾人。
幾人神情憔悴、滿麵風塵,顯然是剛剛從華州趕來,見到李泰後也是一臉的激動,趨行入前、撲通一聲跪在李泰麵前:“主公遭難,懇請郎君搭救!”
“你等快快起身,是不是聽到什麼邪聲流言?”
李泰連忙入前,將幾人扶起。
那朱猛卻緊攥著李泰兩臂不肯鬆手:“不是流言,是真的!故太傅兩位郎君已經分遣家奴往各園業,驅逐主公部曲、收拾園事底細。我等幾員聞訊入都,卻恐被扣押邸中、不得外出,隻敢來見郎君……”
李泰聽到這話,臉色頓時一沉。
他本以為賀拔嶽的兒子們頂多不喜賀拔勝再與故員牽扯,臨了給他們埋下什麼人事隱患,卻沒想到事情已經做得這麼絕。
“稍安勿躁,一切有我!伯父待我如子,我絕不許他孤獨辭世!”
李泰說完這話便又返回堂中,著員翻出幾個箱籠裝滿沙土、裝載在車,然後便率領自家部曲並賀拔勝幾名親信直往賀拔勝官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