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此夜留宿莊園,第二天睡得朦朦朧朧間,耳邊突然響起鼓角轟鳴聲。
最初他隻以為自己是夢回邙山戰敗西逃時刻,但很快就察覺到情況不對,那鼓角聲真實的不像是做夢。
他陡地睜開眼睛,耳邊鼓角聲浪越發真切,思維還未及清晰,身體已經先一步動起來,從床榻上一躍而起,抓起衣架上的衣袍披在身上,並順勢抄起了佩刀,直向房門衝去。
“阿郎,莫不是有賊來擾?”
門外響起略顯倉促的示警聲,昨日跟隨李泰來此的李雁頭也從側室衝出,持刀站在房門前立定示警。
此時天色仍然灰蒙蒙的未見日出,主仆兩人持刀而立、豎耳細辨聲浪,鼓角聲中聽得見人聲嘶吼。
“先去賀拔太師居舍告警!”
李泰不暇細思,對李雁頭一招手便直往賀拔勝臥室方位行去。
兩人行至半途時,忽然聽到牆下有人呼喊:“士伍晨時操練,不是賊擾,是否擾到郎君?”
李泰一手按刀、定睛望去,見到牆下站立的正是昨晚行禮成親新人之一的壯漢朱猛,這才明白自己是太過敏感誤會了。
“倒也沒有擾到,我主仆也有聞雞起舞、操練的習慣。”
他有些尷尬的立定身形,不好意思承認自己睡夢乍驚的事實,回頭遞給李雁頭一個眼神,這才回答說道。
“晨練是個好習慣!一夜睡飽,神懶骨鬆,筋骨操勞一番,一整天都氣壯力足!”
那朱猛闊步走上來,身著一襲勁裝,腰上彆著一根短棍,手持長杖,神情卻沒有**美滿的爽快感,而是一臉的不忿:“幾個賊漢子貪我隊首之位,不準我參加晨練,把我哄鬨趕回。歸家也是無趣,不如伴郎君磨練一下筋骨!”
李泰這會兒驚魂甫定,聽到這話後也樂了起來:“太師昨夜已有囑令,袍澤驅逐也是深情,朱猛兒新婚愉悅,忍心把新婦獨棄帷中?”
“娶婦成家難道就能閒坐得食?常同婦人纏綿,隻會傷我壯氣。來日入陣,賊徒可不會因此婦人對我留情。”
朱猛沉腰紮定馬步,兩手揮杖呼哈耍起。
李泰聽到這大實話,不免對這並不沉迷女色的壯漢刮目相看,回頭對李雁頭說道:“這才是真漢子見識言辭,來年你若娶妻,也要以此約束自己!”
“我又不是沒有這樣的識量,隻要阿郎給我作配娶妻,就能體現出來!”
李雁頭聽到這話很有幾分不服,咧嘴說道。
他見朱猛長杖揮舞興起,便也撩起缺胯袍角躍出廊外:“我同壯士捉練一番!”
朱猛見狀便也微微一笑,拋開長杖,抽出短棍作刀,待見李雁頭拉起加持,便呼喝一聲矮身撲來。
李雁頭臂力雄壯,見狀後刀背橫揮格擋,兩下一撞,朱猛攥了攥被震得有些發麻的虎口,眼神一亮,口中嘖嘖稱道:“好俊的臂膀,我要認真了,你要小心起來!”
“來呀!”
李雁頭眉梢一挑,很有幾分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勢,並不因此老卒身經百戰而膽怯勢弱,並又揮刀入前截阻。
朱猛皺眉細望,手中短棍迎上揮來的刀背,卻不再發力碰撞,而是轉腕斜抹,沿著李雁頭刀勢斜下壓去,待見李雁頭擰身轉勁,貼著刀背的短棍陡地一顫,精準的擊打在李雁頭腕處。
李雁頭吃痛一哼,刀勢下垮,但卻一咬牙關,合身撞向朱猛。朱猛見狀,直接棄開短棍,兩手托住李雁頭雙肋,借此撞勢向後掠開,趁其用力呆猛,自肋下穿出,順勢撿回短棍轉身便抵在李雁頭的後心。
“在陣用力最忌死使,你這一衝看似勇猛,其實是亢卒,有害陣勢。入陣需用膠勁,膠連左右、密不可分,你的臂力強壯,一身左右更該防成鐵門,牽顧兩側緊要過直向用功。
主公常說,將是兵之膽,兵為力之帥,將有用兵韜略,兵有使力方法。撚輕運重,十鈞之力可以殺敵,方法全無,千鈞之力隻是枉費!”
朱猛望著李雁頭,半是欣賞半是惋惜的說道。
李雁頭一個照麵便落敗,心情也是沮喪羞愧得很,聽到朱猛這番話,便一臉的若有所思,片刻後才歎息道:“搏擊之法,我也略懂一些,像壯士這般用勁巧妙的對手實在罕見。這個膠勁如何使力我卻不知,壯士能否說的仔細一些?”
“說就複雜,還是要靠手熟生巧。你的手腕無礙吧?我來教你幾種在陣的刀勢。入陣在何方位,用力都不相同,在前需手眼靈活,居中則勇毅剛猛,鎮後要氣勁悠長……”
朱猛很有幾分好為人師的習慣,對自己的戰陣技巧並不藏私,拉著李雁頭就講解起來。
站在一邊的李泰心裡也興趣大生,湊上來笑語問道:“這不對吧?難道不該是對手剛猛為膽、衝鋒陷陣以鼓舞士氣?”
“不常入陣交戰的人,是常會有這樣的誤解,隻道兩陣交鋒、勇者必勝。這麼說對也不對,還是要看對手怎樣。若對麵隻是疲弱、一衝即散,自當勇士當前、帶動陣勢。但若勢力相當,銳則必折。這就需要前士為眼、覓其疏漏,中士為刀、裂其肌膚,後士為錘、斷其筋骨……”
朱猛講的很仔細,李泰聽的也很認真。
他雖有前身遺留的武技和記憶,但前身也隻是一個好武尚鬥的意氣少年,真正的戰陣經驗卻不多。第一次上陣是跟著於謹的軍隊攻打河洛地區的幾座豪強塢壁,真正和東魏精兵交戰時便受傷被救回,被穿越而來的自己占了身軀。
戰爭是人類種種行為最激烈的一種,一旦交戰,既分勝負、也分生死,自然容不得一丁點的馬虎。
朱猛雖然不是成名已久的大將,但跟隨賀拔勝輾轉南北多年,所積累的實戰經驗也是豐富得很。哪怕隻是挑揀一些重點講解,也足以讓李泰主仆聽得如癡如醉。
不知不覺,太陽已經升起老高,坡下操練的卒眾們也陸續返回,瞧見這湊在一起的三人,陸續有人加入討論。講起各自經曆的一些極端戰陣,聽得李泰驚心動魄又興趣盎然,將一些勝負關鍵的要點牢記心中。
賀拔勝昨晚宿醉,醒來時已經不早,走出臥室見到李泰同自家部伍們混在一起,站在廊下旁觀片刻,神情若有所思。
過了一會兒,他才走上前笑道:“這些老兵自是鬥技精熟,但也不必聽得太認真。為將者,修心才可禦眾,先學不怯、然後慎勇,至於方法,仍需事中磨練,熟則生巧。”
眾人聽到賀拔勝講話,紛紛轉身入前見禮。賀拔勝擺手屏退眾人,招呼李泰入堂用餐。
李泰想起昨晚宴席上見到賀拔勝的異常,再見他今日隻是蹙眉箕坐,便忍不住問道:“伯父可是體中有恙?”
“經年的舊疾,不礙事。”
賀拔勝聞言後歎息一聲:“早年流轉江南,飽受濕寒侵害,邪氣頑固,偶或不察便手足痛痹。雖不害命,但也折磨……”
“難道是腳氣頑疾?”
李泰聽到這話便放下筷子,頗為關切的問道。
他所說的腳氣病,可不是後世的足癬等病症,而是自魏晉以來、特彆是永嘉南渡之後江南地區高發的一種疾病。
“是啊,邪氣擾人,更甚刀劍。早年痛極,甚至不敢落地行走。歸來數年曾有好轉,但近來又時有發作。”
賀拔勝有些無奈的指著膝蓋以下的兩足說道。
李泰聽到這話,神情也變得有些嚴肅。
中古時代的腳氣病跟真菌感染或缺乏維生素無關,而是一種綜合性的神經炎症,屬於氣疾的一種。
風疾、氣疾在中古時代是一種比較高發的疾病門類,最著名的莫過於李唐家族遺傳。
唐高祖李淵便死於中風,唐太宗也多年飽受氣疾困擾、長孫皇後同樣死於氣疾。唐高宗李治更不用說了,多年的高血壓以至於武則天臨朝稱製。唐中宗李顯也因常年幽禁山南,感染了很嚴重的腳氣病。
唐代為高宗李治治療風疾的名醫張文仲便說過,風有一百二十種、氣有八十種,腳氣頭風上氣,常需服藥不絕。
中古時代的腳氣病,如果要作類比的話,大概是中毒性神經炎、風濕性關節炎和痛風等類似的綜合性炎症。
嚴重起來真是要命,因為往往需要長期服藥,腳氣攻心則就是急性中毒性腎衰竭和風濕引發的充血性心衰竭引發死亡。
李泰自知賀拔勝命不久矣,但還隻以為是驚聞兒子們死亡噩耗所致,卻沒想到賀拔勝本來就有宿疾。看來賀拔勝真正的死因,應該是感情上的巨大悲傷與宿疾爆發的雙重打擊。
“既然有此宿疾,伯父尤需忌食酒肉等發氣之物啊!”
猜到這些內情後,李泰也不免為賀拔勝擔憂,起身入前端走了賀拔勝食案上的羊肉,一臉嚴肅的勸告道。
賀拔勝見狀不免啞然,片刻後才又歎息道:“年過半百便不稱夭折,與諸故人相比,我已經算是偷生長年。縱有天時來催,也隻安然等待,小子奪我口食,太驕狂了!”
“我與伯父非親非故,幸得庇護才安居此鄉。就算伯父怨我貪此眷顧、恃寵而驕,那我也樂得做個損人肥己的惡徒,盼能常聽教誨。”
李泰把羊肉端回自己食案上便夾食起來,又望著賀拔勝說道:“況且伯父行途雖長,但人間美味未必比我嘗多。入世一遭,卻口福淺薄,這難道不是一樁遺憾?伯父且惜此欲,稍後我來陸續奉進美味佳肴,讓伯父口舌曆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