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拔勝不在華州城邸中,而是去了華州城東鄉裡,離城倒也不遠,
這一次賀拔勝出資幫了李泰的大忙,他總不好放下東西就走,於是便又在賀拔勝府上親兵的帶領下,策馬往華州城東五泉下屬的朝邑鄉趕去。
朝邑瀕臨黃河,因西北有高崗朝阪而得名。朝阪在後世並不知名,但在時下卻是西魏華州城東部最重要的防守據點,緊鄰黃河,對岸東北不遠便是讓高神武數度飲恨的玉璧城。
賀拔勝在朝阪東南的朝邑鄉有一座莊園,今日前往是為部曲老兵主持婚禮。
李泰抵達華州城時已經是上午時分,再抵達朝邑時,已經是傍晚時分。
華州本就是與東魏對峙的前線,此境更是緊鄰黃河、前線中的前線。鄉裡雖然不乏沃土,但卻幾乎不見農人耕作,有的隻是大大小小、籬牆圈禁起來的莊園。
這些莊園的格局大多都合營壘之法,籬牆內外還有著溝塹拒馬,哨樓箭塔等防事也隨處可見,到處都透露出一股堅壁清野的肅殺氣氛。
“沿河一線常遭擾亂,除了東賊之外,河東汾北諸境稽胡也常常涉河來擾。因此大行台割地分授諸將,部曲群眾留駐此間,據賊之餘兼收地利!”
李泰往來府上多次,與賀拔勝的親兵們也熟悉起來,趕路的時候,那名親兵便指著道路兩側的莊園介紹道:“朝邑大半都是我家莊業領地,南去合陽鄉則李司空莊業。大統三年沙苑戰後,李司空並太師進擊河東,攻克汾、絳,河東遂為我有。因此大行台以臨河兩鄉分授兩家,安置部曲,為朝阪駐防之繼。”
李司空便是李弼,後世八柱國之一。
沙苑之戰中,李弼作戰勇猛,在左軍趙貴作戰不利的情況下,李弼親率部伍六十騎橫截東魏大軍,是西魏此戰得以獲勝的最關鍵因素。
李泰倒是不知道李弼在沙苑之戰後還和賀拔勝一起收複河東,但聽到賀拔勝親兵的講述,心情也頗感激動。金戈鐵馬、裂土封爵是男人浪漫,眼下的他雖然身不能至、但也的確心向往之。
賀拔勝這座莊園麵積極大,坐落在朝阪下緣,土地溝陂加上沿河的灘塗,起碼有小三百頃,遠非李泰在商原的莊園可比。
莊園西南是一大片的耕地,起碼上百頃的良田連綿成片,看得李泰口水都要流下來。
這才算是真正的大莊園、大產業啊,上百頃的水澆地肥的流膏,每年幾萬石的糧食唾手可得!旁邊就是奔流不息的黃河,水力資源充沛,坐擁這樣的產業,想不發家都難。
羨慕是羨慕,但李泰也明白這樣的肥美產業顯然不是現在的他能夠據有的。賀拔勝、李弼那都是西魏最頂級的統軍大將,所以才能享有這樣的福利。
而且眼下東西魏以黃河為界,這裡雖然產業肥美,但也是兩大霸府的對峙前線。就算李泰得賜此間園業,也沒有那麼多的部曲駐守抵抗騷擾。
他收拾心情,策馬與賀拔勝的親兵們登上園中高坡。莊園裡坡下為耕、坡上為居,整座高坡就是一座軍營,屋舍成排、界壘鮮明,容納兩三千人不在話下。
一行人抵達營居大堂,賀拔勝問詢行出,遠遠便指著李泰大笑道:“小子口福不淺,我治宴鄉中,你居然還能聞風趕到!”
李泰下馬入前作揖道:“治業在勤在儉,彆家戶裡若能討得酒食,自家便可省儉一餐。少年無賴,聞香則行,伯父是避不開我了!”
見麵一番戲話寒暄,李泰跟著賀拔勝一起登堂,堂中已是座無虛席,多數都是追隨賀拔勝多年的忠誠老卒。彼此之間感情深厚,早已經超過了身份的上下界定。
賀拔勝拉著李泰的手腕向堂內眾人引見,隻說是一位故人世交子侄。堂內眾人也都熱情得很,或是不善言辭表態,一個個湊上來祝酒。
李泰在席間一路穿行,剛剛走到堂中便喝了幾大碗的酒水。也幸虧他酒量還算不差,這些私釀的酒水度數也不算太高,才勉強沒有露怯。
饒是如此,當他坐在席位上時,也已經是酒氣微醺、眼神迷離。
賀拔勝見他這模樣,又忍不住笑起來,就席命人奉上酪漿解酒。彼此間還沒來得及說上幾句話,便已經到了新人行禮的吉時。
今日婚禮是賀拔勝麾下十幾名部曲老兵,資曆最老的甚至在武川鎮時便一路追隨賀拔勝,新娘們則是在士伍中揀選的未婚婦人。
老兵們不喜繁禮,吉日吉時選定後也無論六禮,一對對新人們排隊入堂拜過主公、見過袍澤便算是禮成,不會因為禮節簡約而敗興。
“來的這厭物叫阿羖,從我族姓,是我假子!他故名九斤,生人就是九斤,被他生身耶娘棄在野地,竟懂得抱養吸乳。我那時仍少年,隻覺得有趣,撿來收養,竟也成人。不知不覺隨我三十多年,去了江南卻嫌故名醜陋,請教博士改名阿羖。李郎知羖是何?還是羊啊……”
賀拔勝指著入堂一對新人,笑著對李泰介紹道,又指著那個須發泛灰的新郎笑語道:“你耶給你挑選美姝,阿奴高不高興?”
李泰聞言也是一樂,出生九斤換算成後世那是五斤都不到,十足的早產兒,但見這新郎賀拔羖長得仍是孔武有力的模樣,也真是命硬,怪不得能跟隨賀拔勝一路從北鎮浪到江南再返回。
那賀拔羖三十多歲的年紀,身邊的新娘望著隻是十四五歲、嬌俏可人,聽到賀拔勝這麼說,嘴角都咧到耳根:“阿耶賜我什麼,我都高興!明年抱兒、後年抱女……”
其後一對新人登堂,賀拔勝神情卻變得嚴肅許多,指著那新郎說道:“朱猛兒,當年自南返北、行至襄陽,東賊侯景率部來阻,山道上你耶解衣覆我,自己卻凍死在途!他臨去時我便應他,一定要讓他血脈壯大,成親後你就卸甲歸戶、用心生育,不要讓我失信你耶!”
那壯漢朱猛聽到這話,頓時一臉的不樂意:“仆若歸戶,誰為主公擎旗?”
“小子囂張!在席哪個不是英勇壯兒?誰不能為主公掌旗!滾回戶裡侍弄你家娘子,不比陣中吃土快活?”
聽到這話,堂內眾人便喝罵連連,語調雖粗俗,但氛圍卻熱烈。
眾新人們紛紛登堂拜見,賀拔勝也都各自贈給禮品,凡所成親諸員,開口便是說不完的感情故事。
李泰列席旁觀,也頗為這上下融洽的關係而感動,心裡不免幻想自家那些部曲們會不會也如這般對自己不離不棄的矢誌追隨,無論他顯達還是失意。
等到諸新人入前禮拜完畢,賀拔勝又指著李泰笑語道:“這喜宴酒食整治不易,李郎既逢此會,總不能全無表現!”
聽到賀拔勝這麼說,堂內眾部曲們也都紛紛拍案起哄,李泰卻不過眾意,站起身來望著新人們笑語道:“在情在物,伯父都已給全。我雖為此忠義感動,但若厚贈,不免襯薄主人。且就此席中,祝眾新人早傳嗣訊、子女多多。若有子弟有誌學者,我自設堂教學,若不能教善成器,諸位都可入戶唾我!”
“以酒為約、以酒為約!他家世道名門,最是博學厚望,你等此身潦草且過,總不能任子孫荒生荒長,投他門庭,不成博士,尋他問責!”
賀拔勝聽到這話後,也是眸光大亮,起身拍著李泰肩膀大笑道:“今天說的是我心腹後計前程,絕不是嬉鬨玩笑!此言我已經記在心裡,小子若做不好、不周全,我可不會輕易放過你!”
聽到李泰這番話,不獨賀拔勝笑逐顏開,那些成親的部曲們也都麵露喜色,紛紛入前祝酒道謝。
他們這些人雖都出身行伍,但跟隨賀拔勝輾轉南北、見識廣博,自然深知世道對世族名門的偏愛,清楚李泰這許諾的價值所在。
李泰受此氛圍感染,對入前祝酒的新人們也都來者不拒,不知不覺就酒氣上頭。但總算還保持著幾分理智,因恐酒後失言,坐回席中便默然不語。
或許是酒精刺激的緣故,他的感知較平時更敏銳一些,左右打量一番,便發現賀拔勝雖然狀似歡樂、但卻頻頻蹙眉,一手緊扣住膝蓋,持箸一手手指卻似不受控製的顫抖著。
他自知賀拔勝壽命將儘,見狀後心裡不免生起幾分擔憂,但還沒來得及開口提醒勸說,醉眼朦朧的賀拔勝已經抬手把一整根烤羊腿塞進他食案上。
“阿磐多吃些、多吃一些!你從東州新來,我也把你作子侄看待。見到你酒食豐美,我便覺得我家兒郎們也會飽暖無憂……”
賀拔勝這會兒醉意已經很足,望著李泰眼眶微微泛紅:“當年回返投西,我仍存幾分奪勢創業的私計。但黑獺確是一個奇才,他雖後進的晚輩,但比我兄弟都要狠惡周全……
我今已無存勢力之想,舊員故屬都不敢常見,隻希望大行台對我重用不疑,拱從王業東進、同我孩兒們相見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