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原史氏塢壁裡,賓客雲集、車水馬龍,往來祝賀的車馬隊伍一時間連台塬之間的溝壑都給塞滿。
塢壁中堂宴席上,新授當縣鄉團都督的史恭高坐主位,一臉的誌得意滿,凡諸賓客入前祝酒,一概來者不拒。
“鄉土經亂年久,前雖有大行台立治恤眾,鄉人也多列陣行伍、為國守土,但卻乏一鄉義領袖,武勳一直草草。幸在此日,大行台察授壯義、賞識史翁,讓我鄉土義勇歸於使君統率。自此以後,鄉情和諧、守鄉報國,旌節封建、皆在目內!”
聽到一名賓客作此讚言,史恭也在席上站起身來,遙向華州城所在方位深作一拜,起身後又大笑道:“史某不才,唯上下抬舉、使我誌氣揚伸,上報君父、下撫鄉親。自此以後,與眾鄉親同流進退、威我鄉聲,義不容辭!”
堂內眾賓客們聽到這話,無不轟然叫好。
頭臉淤青還未消儘的史敬也從席中站起身來,捧著酒杯咧嘴笑道:“今日確是我家大喜之時,但不得眾悅、不稱歡樂。前有惡客入鄉,弄奸鄉裡,使我鄉親群情躁動不安。今日定勢大喜,請都督使某率員赴鄉捉之,既為都督進賀,也為鄉親群徒了結一樁心事!”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便都知所言是誰,各自心情也都變得複雜起來,並不急於發聲,隻是望著史家兄弟。
“既如此,那你便去。轉告那位郎君,我也並非狹量之人,他若真誠來賀,我自具席待之。若仍不肯事向和氣,也不必為難他,日後在鄉長年,總有讓他感我鄉義之時!”
史恭一臉大度的擺手笑道,轉又與旁人飲在一處。
史敬等這一天也是辛苦,兄長同意後便大笑出堂,於塢壁中聚起幾十名家丁,便一路向李泰莊園而去。
莊園中,李泰愁坐中堂,待聽說史敬率眾前來,並在莊園門前叫囂讓自己速速出迎,心情便更加煩躁,擺手道:“不見!他若再敢叫鬨,直接打殺出去!”
鄭滿報信不久,周長明便也被大行台使者就鄉招走,想來是征詢並轉授彆處。因恐史家兄弟登門挑釁,臨行前周長明便將戍中鄉兵安排在此看守,李泰自然不懼登門來擾的史敬。
但這顯然不是什麼長久之計,史恭既然已經就職當縣都督,那麼縣內包括商陽戍在內的這些鄉團武裝也理當歸他統治。
縣官不如現管,他若天天使人來擾,李泰莊園的生活、生產也將大受影響。
“沒道理啊!怎麼這個史恭成為當縣都督?”
煩惱之餘,李泰心中也是大為不解,想不通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他之所以旗幟鮮明的支持周長明,不隻是因為彼此之間的交情,也是出於對宇文泰政策實施的體察感悟。
之前還在潼關時,他便上書言及招募關隴豪右為軍一事,這本就是宇文泰接下來將要實施的政策,但卻沒有獲得宇文泰的賞識和起用。
之後李泰又結合宇文泰步步為營的舉措思考一番,便漸漸意識到自己那番進言還是有些激進。
國之大事,在祀在戎,軍隊便是西魏這個霸權政府得以建立的基礎。所以有關軍隊的各種改革舉措,宇文泰必然會慎之又慎。
儘管大肆招募關隴豪右為軍已經是局勢發展不得不做的一個選擇,但宇文泰仍然力求將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中,一步一步的進行推動。
這具體的步驟尺度在哪裡,隻存乎他之一心,除此之外,任何人的進言建策,隻怕在他看來都是彆有用心。
李泰近日也將自己代入宇文泰的視角中去考慮,隻覺得這條道路並不好走,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釀成大禍,因此這一過程必然是伴隨著各種權衡試探,也免不了會有猶豫遲疑,見勢不妙、即刻叫停。
想要牢牢掌握這種主動權,就要嚴密控製事情的進程。
先將一部分資產豐厚但勢力薄弱的豪強吸引到統治集團中來,即就是推行輸賞格。
西魏朝廷因此得人得物,特彆是大量物資儲備在手,便可以有序的調控關西物價民生,一定程度上抬高物價,從而增加豪強供養部曲的成本支出,給下一步的繼續整編鋪墊一個物質基礎,並減少阻力。
如果按照這種思路,那麼真正部曲眾多的鄉土豪右便不會成為第一批拔授的目標。尤其是在霸府掌控的核心地帶,不會貿然讓鄉裡豪強勢力執掌精銳人馬。
史家是武鄉縣境內聞名的大土豪,其所擁有的部曲、土地都很多。一旦再掌握鄉兵勢力,控製起來便需要更多的精力。
華州作為宇文泰的霸府大本營,所存在的武裝勢力不唯一種,大量北鎮軍頭都在這裡獲賜田園以養部曲,難免就會與當地豪強產生鄉情摩擦。如果讓地方豪強統率鄉團,無疑會讓矛盾變得更加複雜。
李泰所選擇的周長明則不然,本身並非鄉裡豪戶,長期擔任鄉兵戍主、軍事素養也頗為可觀,雖然擁有一定的鄉望基礎,但也並不深厚,仍然需要借重大行台勢位給授才能確立其權威,無疑更好控製。
但事情不知哪裡出了錯,史恭被任命為當縣都督,周長明卻要聽授彆處。
如果說宇文泰要靠啟用史家這樣的土豪,才能穩定大本營的鄉情,那也是一個笑話。
比較靠譜的解釋,應該是華州這個大本營經營態勢穩定,區區一縣都督勢位並不值得宇文泰反複衡量,所以便循例發授。
李泰自認能夠猜到宇文泰用令的幾分深意,但他終究不是宇文泰,他所麵對的是方圓百裡之內的鄉情纏鬥,而宇文泰卻要考量整個關西。
細節上稍有疏忽失察,對宇文泰來說無礙大局,但卻足以讓李泰謀算成空、家宅不寧。
這件事的失算,也不怪李泰謀算不及,純粹就是人倒黴了、喝水都塞牙縫。他在關西根基仍淺,對抗風險的能力也就弱,任何風雨不調、都有可能或澇或旱。
“要不要再上書一封提醒一下?還是收拾收拾跑路?”
想到日前還在賀拔勝府上笑談這些土豪智力短淺,不想今日就要麵對進退兩難的處境,李泰也不免心生感慨。
他這幾個月也不是白混的,倒是不至於動輒跑路,但如果事情就此沒有轉機的話,再留在商原肯定不踏實。
過去這段時間,司徒府長史賀蘭德已經為他辦好入籍事宜,如今的他已經是正經的京兆郡霸城縣龍首鄉人士,按例在龍首原上該有幾十畝地。但這段時間他沉迷鄉鬥、不能自拔,還沒來得及去辦理均田事宜。
如果商原不足居住,轉去龍首原倒也是一個選擇。周長明行前也向他表態,如果轉授之地過於遙遠,他願意辭官追隨李泰。
但就這麼灰溜溜的走,實在不符合李泰的風格。他嘴上雖然不說,心裡也在做著篡魏代周、的盧妨主的美夢,結果大誌未張、卻被一個鄉裡土豪治的服服帖帖,也實在是個笑話!
沉吟一番後,李泰心裡便決定再努力一把,讓宇文泰看看將鄉土豪強驟然選拔為鄉團兵長危害有多大。
“取我甲槊來,弓馬發下!那史姓刁奴若仍不走,今日便讓他們命喪此處!”
雖然之前向賀拔勝表態不會再與人做什麼意氣之爭,但也沒有被人騎臉突突還要忍讓的道理。
李泰打算砍了史家兄弟的腦袋就去華州城賣慘告狀,這對土豪兄弟刁橫悖法、一朝得勢便要欺辱外州之客。老子不得已殺之,也是為你們北鎮軍頭們除惡,否則來年你們子孫也要受此鄉賊欺侮!
宇文泰如果要對他從嚴懲處,那老子跟我阿叔都不出席今秋大閱,你還想看我老大哥賀六渾笑話,看你姥姥!
這麼盤算著,李泰持槊策馬便往莊園門前衝去,正見到那身材矮瘦、馬背上幾乎見不到人的史敬仍率領家奴與莊園守衛們糾纏一處,端平馬槊便直往對方衝去。
“攔住他、攔住他!這小子瘋了……”
史敬見狀頓時大驚,撥馬便往後方逃去,並吼叫著讓家奴阻攔氣勢洶洶殺來的李泰一行。
史家家奴今次前來隻為耍威泄憤,哪裡想到李泰竟敢悍然殺出,一時間也都驚慌不已,有幾個撥馬欲阻,但見那明晃晃槊鋒直向眼前刺來,頓時也都驚慌的魂飛天外,或是從馬背上跌落下來,或是轉頭逃命。
莊園門前一時間人仰馬翻,李泰擺脫糾纏衝出來的時候,那史敬已經策馬奔出了一裡多地。他自然不會放過這老小子,於田野中策馬狂追。
正在這時候,前方鄉道上又出現一隊騎士,正是自華州城返回的周長明一行。
李去疾跟隨周長明同往華州,此時見到李泰氣勢洶洶的追趕史敬,當即策馬衝上,兩馬擦肩而過時,長臂一舒便直將史敬提下坐騎。
“阿郎,發生了什麼事?”
李去疾手提手舞足蹈掙紮的史敬,策馬迎向李泰。
“刺死這老小子再說!”
李泰手中馬槊一揚,正待刺穿史敬,旁側周長明則一臉喜色的喊道:“郎君,大喜!大行台授我當郡帥都督!”
!!!
間不容發之際,李泰臂肘一沉,槊鋒擦著史敬肩頭掠過。再望去時,史敬早已經下擺濕透,尿液沿著衣袍滴落田地中。
“史侯真是客氣,當溺則溺,何須苦忍入此肥我耕田。”
李泰橫槊立馬,望著被李去疾拋落、委頓在地的史敬大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