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
不會因為任何事、任何人而停止不前。
曆史的車輪滾滾向前。
時代的潮流浩浩蕩蕩。
崇禎十四年。
二月二十四日。
遼東大地。
千裡冰封,萬裡雪飄。
薊遼總督洪承疇會八鎮總兵,十三萬兵馬於寧遠。
八鎮總兵分彆為:
援剿總兵曹文詔,寧遠總兵吳三桂、山海關總兵馬科、密雲總兵唐通。
遼東總兵劉肇基、東協總兵白廣恩,宣府總兵楊國柱、大同總兵薑瓖。
與原本的曆史上出現偏差的是東協總兵、援剿總兵、大同總兵的職位。
曆史上,東協總兵是曹變蛟,援剿總兵則應該是白廣恩。
但是因為陳望的乾擾,曹文詔並沒有死在湫頭鎮之戰。
在戊寅之變之後,曹文詔向著楊嗣昌推薦了陳望和曹變蛟南下剿匪。
所以曹變蛟並沒有成為東協的總兵,而是在南方追擊張獻忠。
曹文詔的加入,改變了八鎮總兵的割據。
曹文詔原先就是援剿總兵官,白廣恩自然是不可能取代曹文詔的地位。
因此白廣恩也就成為了東協的總兵官。
而原本應是大同總兵的王樸。
在此前圍剿李自成的成、階之戰中,被李自成擊敗。
使得李自成再越關山進入川北衝出重圍,將追剿的明軍就此遠遠的摔在了身後。
洪承疇大怒之下,直接奪了王樸的官職,將其一擼到底。
這位導致明軍在鬆錦從撤退演變為潰敗的無能之輩,並沒有機會出現在鬆錦。
現在替代他的,是出身北地將門的薑瓖。
二月二十七日。
洪承疇令。
仍以吳三桂、劉肇基官兵駐於鬆山、杏山之內。
以其所部官兵一萬五千四百出鎮於前屯衛、中後所之間。
以駐防薊州官兵一萬六乾仍分布於中協四路、東協建昌、冷口、兩協牆路之界。
以山海關、永平撫臣朱國棟駐山海關。
以山海關總兵馬科出中後所、前屯衛。
以援剿援剿總兵曹文詔,密雲總兵唐通、遼東總兵王廷臣、三鎮合兵,馳援鬆、杏。
東協總兵白廣恩,宣府總兵楊國柱、大同總兵薑瓖,留守寧遠,以為後援。
至此。
決定著明清兩國國運的鬆錦之戰。
就此拉開了序幕。
……
武平衛城,東城城牆之上。
陳望內穿罩甲,外著紅袍,頭戴氈帽,行走在城牆的馬道之上。
身側,陳功、趙懷良兩人俱是罩袍束帶,按刀而行。
身後,一眾甲兵皆是佩刀執槍,亦步亦趨。
武平城外。
三月本是春暖花開時。
但是放眼望去,入目之處仍舊是一片蕭瑟。
層層的營帳遮蔽了視野,林立的旌旗擋住了眼界。
“遼東塘報,三月三日,前鋒移軍至鬆山城附近的石門,與圍城的清兵遭遇。”
“清兵事先伏擊,寧遠總兵吳三桂陷入重圍,諸鎮聞聲而援救,自午時血戰至黃昏日落之時。”
陳功跟隨在陳望的身側,向著陳望稟報著不久前傳來的消息。
“戰局僵持,清兵欲退,援剿總兵曹文詔領甲騎千餘,突入清兵陣中,陣斬清軍正藍旗佐領一名,奪其將旗。”
“清兵大潰,往北敗逃,戰後共得首級二百六十七級,殺傷無算!”
陳功緊握著拳頭,他的雙目赤紅,漲紅了臉。
物離鄉貴,人離鄉賤。
廣寧之敗,儘失遼西,他們隻能背井離鄉。
自建奴崛起以來,罕有捷報通傳,而今再傳捷報如何不讓人心神激蕩。
“寧遠兵傷亡千餘,其餘諸鎮傷亡也有千餘人。”
陳望凝視著手中的塘報,上麵清楚的記載著戰鬥的經過。
戰後獲取的首級有將近三百級,這無疑是一場真正意義的大捷。
清軍這一戰的傷亡,絕對在千人之上。
戰鬥的經過,自然是經過了一定的粉飾,但是關鍵的信息卻很難隱瞞。
這樣規模的大戰,經曆重重人手,要想儘數隱瞞並不現實。
首級的數量絕無造假,這是萬分確定的,而且一般明軍真正斬獲的首級比起塘報上報的要更多。
原因很簡單,首級論報都是實打實的功績或是白銀。
一顆真夷的頭顱便是五十兩白銀,這還是直接報給朝廷的價格。
若是私底下的買賣,各鎮的將官可是願意花費不菲的代價。
往昔還在遼東的時候,陳望就賣過幾顆首級,因此得來了不少的銀錢。
陳望記得,在鬆錦的初期,在鬆山的外圍確實爆發過一場激戰。
錦州有警,洪承疇命吳三桂與劉肇基兩人領兵赴鬆山為聲援。
吳三桂進兵至鬆山與杏山之間時,與大股清軍遭遇,陷入重圍。
最後是劉肇基領兵拚死相救,損失士卒多達千人,才將其救出。
清軍眼見未能殲滅吳三桂所部,隨後便撤離了區域,重新收縮防線。
但是眼下的情形,卻是和曆史上發生了極大的出入。
這一次的交鋒,竟然是以明軍的大勝作為收尾。
陳望眉頭微蹙,不知道為什麼,他感覺這一次鬆錦之戰的結局開始有些撲朔迷離。
九邊明軍的戰力其實不差,隻是長期處於武備、缺餉缺乏的情況。
若是將校敢戰,督撫堅決,也敢與建奴一較高低。
這一點,在曆史上的遵永之戰,還有賈莊之戰,以及鬆錦之時體現了出來。
鬆錦前期,洪承疇率六萬援軍至鬆山,清軍由濟爾哈朗統領迎戰明軍於鬆山西北。
但最終的結果是,清軍戰敗,兩紅旗、鑲藍旗三旗駐營之地甚至為明軍所奪。
鬆錦的前哨戰,乳峰山之戰。
清軍排下重兵固守乳峰山,明軍仰麵攻山。
初戰清兵失利,幾至潰敗。
而後數戰,也都以清兵失敗告終。
這樣的情況,直至八月,黃台吉帶病一路從沈陽急援錦州,接過了指揮權之後。
鬆錦的情況才發生逆轉。
《左傳》有一篇故事,名為曹劌論戰。
其中有一句話,說明了戰爭之中很重要的一點。
夫戰,勇氣也。
明軍之所以屢屢敗於清軍之手,原因有很多。
但是一直以來最為重要的因素,還是因為缺乏對抗清軍的勇氣。
自建奴崛起以來,後金立國,再到改為清國。
大規模的交鋒之中,明軍幾乎從未取勝。
全遼幾乎處於儘喪的狀態。
建奴數次入關,遍揉京畿,大肆掠奪。
甚至傳出了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的流言。
這一傳聞,更是加劇了軍中和民間的恐慌。
在地方上,女真兵被形容的青麵獠牙,力大無窮,更貼近於妖怪,而不是人類。
很多時候,諸鎮之兵未戰之前,便已經先膽怯了三分。
所以當真的與清軍遭遇之後,士氣很多時候直接便跌入了穀底。
而清軍因為一直以來的交鋒都處於上風,在麵對著明軍之時心理上有著極大的優勢,哪怕以寡擊眾,也同樣不墜士氣。
此消彼長之下,明軍又受多重的掣肘,為武備軍餉所累,自然是敗多勝少。
正因敗多勝少,又得以不斷的加深這樣的印象,以致於境地每況愈下。
但是現在。
情況,已經和曆史上截然不同。
“把這些時日……”
陳望沉吟了片刻,向著陳功吩咐道。
“不。”
“把從去年年初開始到今日,所有關於遼東的塘報都拿過來。”
身側的親從雖然不明所以,但是還是遵命而行。
武平衛城的規模並不大,快馬加鞭之下,不到半刻鐘的時間,一疊頗為厚重的塘報便已經呈遞到了陳望的手中。
“大哥,有什麼問題嗎?”
在陳望仔細的審視著送來的塘報之時,陳功湊上前來,低聲詢問道。
“遼東的情況有些不對。”
“情況不對?”
陳望點了點頭,排出一封塘報。
“你看這封塘報。”
陳功皺眉審視,眉頭皺了又舒,舒了又皺。
“這……有什麼問題?”
“你回想一下這些年以來的塘報,再看看這幾份塘報。”
陳望解釋,而是又遞過去了幾封塘報。
“這……好像都和以前……”
陳功接過塘報,掃視著上麵的內容。
起初他還有些疑惑,但是很快疑惑變成了嚴肅。
“確實不對……”
“九邊諸鎮主動出擊的次數比原先頻繁的多,而且,斬獲的首級也多了,最重要的,是提了很多次各鎮兵馬相互援護。”
“而且,交鋒的時間也比往年的塘報多了不少。”
陳功的進步,陳望自然都是看在眼裡。
曾經的陳功可是看不出來這些細節,或則是說,原來的陳功連塘報都是懶得看的。
如今的陳功,無論是戰略的眼光,還是戰術的運用,還是對於麾下兵將的管控都已經越發的成熟,開始成長為一名合格的統帥。
隨著麾下軍隊的規模不斷的壯大,勢力不斷的增長。
人才,已經逐漸成為了掣肘如今陳望麾下勢力發展的重要因素。
“不錯。”
陳望放下了手中的塘報。
青山關一戰,造成的影響,遠比他所想的還要重大。
“大壯中國之聲威,一掃數十年來遼左敗局之萎靡……”
陳望望向北方,雖然遠隔萬裡之地。
但是卻也能從手中的這些塘報之中感受到其中的壯懷激烈。
鬆錦之戰,陳望本以為是結果已經注定。
“當真是……一掃十數年來遼左敗局之萎靡啊……”
這一句話,並非隻是一句空話。
從眼下的局麵看來,若是堂堂陣陣之戰。
以眼下九邊明軍的士氣與軍心來看。
最終到底是鹿死誰手,還真猶未可知。
隻是……
“河北的疫情,現在有什麼消息嗎?”
陳望沉吟了片刻,詢問道。
“情況很差。”
陳功神情嚴肅,搖了搖頭,歎息道。
“大名府送奏京師報,‘春無雨,蝗蝻食麥儘,瘟疫大行,人死十之五六,歲大凶。’”
“有大臣報:‘臣自靜海抵臨清,見人民饑死者三,疫死者三,為盜者四。米石銀二十四兩,人死取以食。惟聖明垂念。’”
“北直隸大名、順德、真定三府疫疾大起,朝發夕死,百姓驚逃,城池空蕩,皆往鄉野避難。”
“山東東昌府等地也有疫病發生,河南彰德、衛輝兩府與其接壤之地,已見染病之人,各城已經宣布戒嚴。”
陳望眉頭緊蹙。
在鬆錦之戰的中後期,崇禎一再催戰,很大的原因便是因為當時國內的極為不穩定的局勢。
南國叛軍橫行,北地疫病橫行,糧草不足,軍餉短缺,偌大的帝國處於風雲飄零之中。
這一場起於崇禎十三的瘟疫,在十四年爆發,十六年達到頂峰。
這一場瘟疫,是為鼠疫。
為明帝國的覆滅埋下了巨大的隱患,間接造成了北京的淪陷與明朝的滅亡,
李自成在擊敗了孫傳庭後,一路北上,幾乎沒有遇到多少像樣的抵抗。
很大的原因,正是因為橫行的鼠疫,重創了北直隸以及沿邊的各處軍鎮。
《明季北略》記載沿街小戶,收掩十之五六,街坊間的兒為之絕影。有棺無棺,九門計數,二十餘萬也。”
“此番疫病來勢洶洶,已經開始蔓延。”
陳望沉吟了良久,下令道。
“稍後回營,讓軍中文吏修書一封,說明利害傳回開封,向高巡撫稟明此事之重要。”
調兵遣將雖然是陳望說的算,但是也還是需要一定的理由。
“防治瘟疫,當以隔絕為先,若是需調營兵戒嚴,各地衛軍營兵片刻便可獲取萬人,沿河為線,設關建卡,防止疫區之人南下,便可隔絕瘟疫。”
防治疫病,這是屬於民生的範疇,如今主政河南的仍然是高名衡,自然是要征求高名衡的同意。
“天災人禍,風雲飄零……”
陳望歎息了一聲,明帝國這座巍峨的大廈,如今雖然仍然高大。
但是內中卻早已經百孔千瘡,腐朽不堪,烈火已經從內部燃起。
而在外部,熊熊的大火再度席卷而來。
就在陳望感歎之時,視野之中一隊騎兵從遠方飛馳而來,也帶來東麵的消息。
……
南直隸,淮安府,宿遷。
孫傳庭領兵進駐南直隸,於宿遷會聚諸鎮之兵。
朝廷詔令,孫傳庭加督南直隸,賜尚方劍,加統領關內諸鎮,主持進剿事務。
方國安、虎大威、蕭慎鼎、鄭嘉棟、楊禦藩五鎮總兵五營正兵為主。
下領周遇吉、劉澤清、金聲恒、高傑,惠登相、馬進忠等十一營兵馬,合兵四萬三千,沿運河而下。
萬民軍三路東征大軍,即將抵至運河一線!
帷幕。
再度升起。
明帝國這頭衰弱不堪的赤虎,強挺著身軀站了起來。
疫病,折磨著它的身軀。
衰老,消弱著它的精力。
痛苦,損耗著它的意誌。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
騰蛇乘霧,終為土灰。
赤虎的心中很清楚。
最後的時刻已經到了。
它艱難的昂著頭。
強忍著苦痛。
挺直了腰。
麵對著環伺的群狼,亮出了獠牙。
死亡,使它恐懼。
但是死亡,並不能壓倒它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