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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實話,扶蘇現在又開始迷惘。
他站在了一個十字路口的同時,帝國的未來也站在了十字路口。
是讓嬴政繼續在位自行發揮,讓法家集團執行他的政治主張;還是讓扶蘇為代表的仁政集團以民眾的利益為出發點和落腳點,讓大秦帝國建立全新的輝煌。
扶蘇雖然還在猶豫,但是帝國的民眾似乎已經被壓迫到了極致。
王綰對扶蘇說,“我其實,是個趙國人。我的父親,死於長平之戰。”
扶蘇驚訝,“怎麼會?”
王綰笑嗬嗬捋須,“太子聽了傳言,以為我是地道的老秦人是吧。”
“可是您不是父皇的師傅嗎?”
“趙國人難道就不能是秦王的師傅了嗎?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充滿了漏洞。很多事的發生,根本毫無道理、毫無邏輯。或許太子你自己也察覺到了這一點,但是我們隻能儘力讓它變好。”
扶蘇昂首望著四處的陳設,這裡簡樸清雅,很適合撫琴賞雪。
貴族們手中掌握著世界的真相,壟斷了知識。他們非常喜愛談論哲學,這一點從古至今就沒變過。
但是扶蘇現在左右為難,他哪有空和王綰談論什麼世界真相。
扶蘇東張西望的,他開始有些坐不住了。
他想要的是皇帝的位置,至高無上的權力。那些什麼世界真相,在皇帝的位置和至高無上的權力麵前根本不值一提。
屋簷上的積雪撲簌撲簌掉下來好幾塊,狸貓在屋簷上跳來跳去,最後一躍站在樹上。它打量著樹下的黃袍年輕男人,對著這個陌生人雙目圓瞪,前爪向外探著,身體呈弓狀。
扶蘇望著狸貓,想要逗一逗這一隻貓。
王綰看到扶蘇滿不在乎。忽然拿下一杯子,重重地往案上一扣。
狸貓被嚇了一跳,從樹上跳下來,穿過牆下的狗洞跑沒影了。
扶蘇有些驚駭。
他可是太子啊,“老丞相何故如此?”
“我雖然已經不在朝中,但是我今日倚老賣老,憑借往日功勞想要對太子說些話。太子總得耐著性子聽一聽吧。”
扶蘇記得,他老娘生病,王綰還是給他老娘找過巫醫什麼的,他這個人一向隻關心政治大事,不摻和宮禁。所以扶蘇一直記得他這份恩情。
於是扶蘇就把這件事和王綰重新提了一遍。
“今日就當是報恩了。”
王綰聽罷,心裡驚訝。太子這樣的高位,還知道知恩圖報,實然不錯了。隻是他這報恩報的太容易了,十分輕視自己。
所以王綰也就把自己心裡的想法收在了肚子裡,不打算誇他了,免得聽了又找不著北。
畢竟太子現在正在得勢,他需要的也不一定是冷水,而是要明白他身上肩負的巨大的責任,要擔負起一個維護一個國家的民眾當下溫飽安康乃至未來,這個責任非常重大,也非常辛苦。
那太子以後要麵臨的困難,不亞於當初始皇帝麵臨的橫掃六國前期遇到的困難。
但是同樣的,如果太子能夠做好這些所有事。那麼他以後也將成為曆史上極其了不起的傳奇人物。
君王,要比的是曆代君主,從曆史裡比較得失。也就是和前人、後人比較。而不是整天為自己擁有權力沾沾自喜,欺負臣子民眾算不得什麼本事。
王綰開啟了他的故事。
扶蘇一開始也沒在意,他其實有所猜測,勢必又是忠告教誨之類的。
可是王綰講述的故事和扶蘇想的套路完全不一致。
“我七八歲時,本來不喜歡讀書,我隻想勤加練武,日後好征戰殺敵,成為一個大將軍。”
“家中有幾畝田,一家人辛苦勞作,原本可以溫飽……”
扶蘇聽得有些不耐,,,因為這種故事太多了。
戰國時代,大爭之世,庶民翻身的機會大大增加,所以扶蘇身邊的每個人幾乎都和扶蘇這麼講他們的過去。
“隻是後來,我們那個小地方發生了地震。現在太子知道我是如今哪一郡出生的人了吧?”
“東郡?”趙國往昔頻繁發生地震的地方,就是東郡了。
“正是。地龍翻身,整個村子都被淹沒了,趙王很快下令派兵前來救助。但是讓我感到氣憤的是,那批糧草並沒有發放給我們災民,而是在路上被強盜打劫了。”
扶蘇心想,趙國好遊俠之風,有強盜真的不奇怪。而且盜蹠就是在大梁那一帶異常活躍,東郡一帶也一直盜賊頻出。
“但是盜亦有道。強盜們根本不會去搶奪災民的食物,事實上,那批糧草是被官兵們私吞了。”
扶蘇望著王綰,“老丞相的意思是,要讓我整頓吏治?”
“太子對於政治,並不比老朽愚蠢,甚至敏銳更多。如今朝中出現的狀況和風氣,究竟需要怎樣處理,這個太子不用我教。”
“我想要告訴太子的是,因為那批官兵私貪了糧食,隨後我的老家開始乾旱。我兄弟六個,最後隻剩下了我一個。”
“而村子裡的人,幾乎都餓死了。”
王綰原本很嚴肅,也在扶蘇麵前極力克製自己,但是當他回憶起自己的親人全部餓死在乾旱大地上的場景,還是忍不住老淚縱橫。
“人間,最不缺的就是這樣的慘劇了。”扶蘇是太子,知道全國各地什麼時候發生地震、什麼時候發生大旱、每次又因為災害死了多少人。
不是扶蘇冷漠,是他已經麻木了。
“在天災麵前,人是極其無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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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綰則對著扶蘇說道,“可是如果那批糧草送到,就會有很多人活下來。我的兄弟,也不至於全部活生生餓死。”
“我始終都相信,人的作為能夠改變很多事情。”
扶蘇靜靜聆聽著。
而逃跑的狸貓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跑了回來,它蹲在王綰的身邊,前肢窩在身下,眯著眼瞅著扶蘇。
“從那以後,我就立誌要成為一個高官,成為大人物。我前去齊魯之地求學,學各種學問,誰能教我,我就服侍他。”
“直到有朝一日,我終於學成了,我回到了趙國。我想成為將軍,立下軍功,麵見趙王,整頓改革腐敗之事。”
“但是當我到了軍隊裡,那時秦趙已經爆發了長平之戰。整個趙國都沉浸在怨恨秦國人的氣氛之中,所有趙國人都把矛頭指向秦國。”
“但是我那個時候,其實就已經對我們當時的趙王產生了懷疑。我所學到的是事必由己出。趙國戰敗,長平之戰四十萬趙人被殺,趙國人卻歸咎於秦國人無恥、暴虐、殘忍,沒有一個人指出是因為統治者選擇將領有誤,是因為趙國朝廷內部腐敗嚴重。”
扶蘇望著王綰,心裡感慨,這家夥也太牛逼了吧。在趙國被屠殺了四十萬,所有人都沉浸在怨氣之中時,他竟然能夠這麼思考問題。
這並不是說王綰不愛他的國家,恰恰相反,他是真的愛趙國,想解決趙國的問題,所以才會去尋找根源。
“可是當我進入軍隊,我遇到了一位時至今日都很難忘的將軍。是他教會我,絕對不要忘記自己身上的責任。”
“那時趙國戰敗,正是元氣大傷的時候,北方胡人看準機會,在秋冬時節動不動南下,要搶奪趙人北地的糧食。”
扶蘇本以為是一個將軍和新入營的戰士教導救贖的故事,可是接下來聽到的卻讓他大失所望。
“胡人數次劫掠,將軍頗為不耐。此前趙王下令,命令軍隊紮營,駐守在長城邊,等待胡人前來,說一定要阻止他們南下劫掠。”
“將軍得到命令,但已經經曆了數次苦戰的他,十分疲憊。他告訴我說,王綰,這就是你想要報效的王。看你天天這麼用心,可是你也把那些高位者想的太好了。”
“事實上,但凡他們有個人願意親自前來看一看戰況,又或者不在兵器糧草上克扣,這場防禦戰事也沒有那麼困難。”
後來,將軍因為說了這樣的話,被革職帶走了。
扶蘇很驚訝,“你說的人,難道是將軍李牧?”
“那後來呢?防禦打贏了嗎?”
王綰搖頭,神色痛苦。
“將軍被換下,來了一位貴族。他到達了邊地,第一件事就是指揮所有將士給他修建一座巨大的堡壘,他要住在裡麵指揮士卒。”
“士卒們有人反對,他就殺死反對的人。我當時其實就已經有想要離開他去追隨李牧將軍的想法了。”
扶蘇笑起來,“但是你沒有,你比誰都有擔當,都要負責。”
王綰搖搖頭,“太子終歸還是太年輕了,失去的太少。”
“在那位宗室趙將軍抵達邊境三天之後,斥候們發來急報,說胡人明日就要南下進攻了。”
“將軍大怒,命令士卒全體整裝待發,他要親自上陣應敵。他要帶領我們越過長城,在戈壁灘前對抗胡人。”
“那個時候,我已經忍他很久了。”
王綰還是省略了很多事,比如那位貴族將軍命令他給他打洗腳水,還有指揮他的兄弟們去給他的美妾洗衣服諸如此類的事情。
對於戰士來說,沒有什麼比這更侮辱人了。
在那個時代,趙國境內,如果有誰侮辱對方,對方要麼殺了他泄憤,要麼會自殺。
但是王綰和他的弟兄們,當時隻能忍氣吞聲了。
而且大家都是聰明人,為了這點事死了,老婆孩子怎麼辦。
“我告訴將軍,如果走到長城前麵,就是放棄戰略高地,這樣我們的弓箭弩機威力就會下降。”
不出意外的話,意外就要發生了。
“將軍自然懲戒了我,命令我不許登上戰車。當時我是負責用令旗指揮小隊的人,我被換下後。就跟在戰車後麵行動。”
“在戈壁灘上,胡人見到我們趙人驅車前來,感到我們在挑釁他們,於是叫來了一整個部落的人,和我們開展械鬥。”
“那位貴族將軍,看到胡人來勢洶洶,而戰況和他想象的不一樣後,關鍵時刻卻命令戰士駕車想要逃跑。”
“那一刻,我跳上戰車殺了他。”
“之後我駕著戰車,告訴士卒們,我已經殺了將軍。讓所有人聽我的指揮。”
“戰士們聽到貴族已死,紛紛喚醒鼓舞,在我指揮下,戰況形勢很快扭轉。我們一直打了兩天一夜。三千人死了五百個弟兄,最後,胡人逃走了。”
“他們五千人的部落被我們殺了一千多人。”
“從此我在軍中名聲大振。”
扶蘇望著王綰,不由自主的吞了吞喉哽。
他確定不是在吹牛或者編故事嗎?
結果王綰說到激動之處,扒開了自己的衣服,袒露出來的是無數猙獰的傷疤,他還指著自己的胳膊說,“當時這裡中了一箭,險些胳膊斷掉。”
扶蘇望著那遍布胸膛的傷疤,還是閉上了嘴。
扶蘇本以為是王綰被人教導了,結果是王綰教導了彆人。
“自此,我在軍中一躍成名。秦趙以北一帶,都是我王綰的名聲。但是我之後才知道,我殺的人乃是當朝太後侄兒的外甥。他們告訴我說,如果我回去朝中,會被處死。”
“最後,我還是離開了趙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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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都說是因為我得罪了趙太後,其實並非如此。”
“因為當我帶領將士們打退胡人的時候,我又想起來了十幾年前那批運送糧草的官兵。”
“從小我就知道,我注定是要做大事的人。但是當我發現,我的作為可以救助很多人後,我才知道權力背後的責任。”
“太子你知道嗎?我時至今日都在想象,如果那一天,我沒有殺了那個貴族將領,那天的戰場上會死多少無辜的趙人。”
“當將領逃脫,勢必軍心大亂。我們那幾千人馬,也許會在戈壁灘裡被那個部落全部屠戮。”
“從那個時候起,我就知道,一個領導者的作為有多重要。後來我就來到了秦國,不管處在什麼位置上,我始終都記得這一點。”
“我底下管理的人,也從幾十人變成幾百人、幾千人、幾萬人、幾十萬人、幾百萬人、幾千萬人。”
“當我站得位置越高,我就知道,我一個小小的決定,會影響無數人的生死。如果一份急報處理地稍微晚了一點,就會有很多人死去。”
“如果一件事處理的有失誤,會導致無數人因此痛苦不堪。”
“太子,您知道您接下來的決定,會影響多少人的生死嗎?”
扶蘇本來聽得正起勁,他感覺自己此時心潮澎湃,仿佛腳底下踩著雲朵一般。
結果王綰來了個回馬槍,還是回到了扶蘇身上。
“我?我一向都知道啊。難道我有下達過什麼錯誤的決定嗎。”扶蘇一向以謹慎著稱於世。
“太子,您還沒有明白我的意思。陛下如今正處在九六,而太子您則在九四。”
扶蘇怔了一下,他望著王綰。
“我是支持您的。我曾經殺過帶領我的將軍。我不會因為一個人的權勢盲目崇拜於他,也不會因為一個人對我有提拔之恩就對他唯命是從。”
“我始終相信,民眾的生機才是最寶貴的,權力的存在就是為了維護民眾的利益,而不是個人耀武揚威的工具。”
王綰對嬴政鮮明的態度,也正是昔日嬴政麾下忠誠集群對他的看法。失去了君子支持的嬴政,怎麼算不上是孤君呢。
當然王綰的話,也完全地打消了扶蘇心裡最後那點顧慮。
是啊,他稍晚行動一步,又有無數人要被拉入戰場,又有無數人要成為‘罪犯’、又有無數人要被拉入秦始皇陵。
不過,王綰前來,可不是教唆扶蘇造反的。隻是扶蘇自己會錯意了。因為當一個念頭萌生之後,就無法消失了,現在扶蘇滿腦子就這點事。
他把王綰對他的忠告當成了一種支持激勵他造反的陣前擂鼓之音。
王綰說著王綰的心裡話,扶蘇則盤算著他心裡的大事。
旋即,王綰道出他此行真實來意。
他對扶蘇把當下國庫的大事提了一遍。
原本扶蘇很冷靜一個人,聽到王綰說嬴政下令增發貨幣的事情,整個人漸漸麵色鐵青。
主要是嬴政之前已經花了太多錢,現在還增發貨幣,這不是無限透支帝國的貨幣信用嗎。
“經濟乃民政之本,民生大事。貨幣怎麼鑄造,鑄造多少,如何定價,如何實現其價值,如何流轉,每一個環節都關係到民眾的飲食起居。”
王綰和扶蘇說的十分起勁,他對帝國經濟有著非常深刻的見解,而且他有過十多年的實操經驗。
但是扶蘇隻把這個看作是王綰對他的某種宣告。
“現在情況已經很危急了。必須要有個人出來阻止。”
扶蘇不斷地應和著,“是啊,是啊,早該有人站出來了。”
花我的錢,這怎麼能行?
扶蘇本來就一直想推翻嬴政,自己乾點經營帝國的大事。
聽到王綰也‘支持’他這麼做,頓時有了無比的信心。
王綰和扶蘇說了一天,到了傍晚,他才返回熊柔娘家。
熊柔和扶蘇一同乘車回到宮中後,陳平還在宮裡等著扶蘇。
陳平喜歡搞事業,有機會回家他也不去,每天守在正殿值班所裡不是打點關係就是處理事務。
“太子,您不想去南越一帶,非要與陛下東巡的事情,陛下已經知道了。”
“什麼!怎麼辦事的?”
陳平也很無辜,“陛下大抵是看透了太子您的行為,而且我請人在陛下麵前說情,陛下竟然直接就問,到底是不是太子您讓他們來的。”
扶蘇一陣驚愕,父皇最近變得好聰明啊。。。
難不成,他發現了我的心思,那我要快點行動了。
“你請的誰啊?”
“大夫茅焦,上卿鄭國。”
“行吧。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