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外陽光燦爛,大堂內空闊陰暗,隔了一段距離,影影綽綽看不清楚麵容,但楊易可以肯定,高高在上,居中危坐的彌羅宗宗主並非他的兄弟羊護,這是本能的直覺,不容置疑。楊易猶如一腳踏空,重重滾下懸崖,希望如手中的沙,握得越緊,流失得越快,他臉色陰晴變幻,內心翻江倒海,不得平靜。
“你出身河朔羊氏,本名‘羊摧’,可有憑證?”魏宗主的聲音遙遠高渺,聽不出喜怒。
楊易聞言微微一怔,下意識道“憑證?”
魏十七直接把話挑明,道“可有玉牌為證?”
楊易恍然大悟,心下了然,魏宗主雖非他那兄弟羊護,卻與羊護結交甚稔,無話不談,連這等隱秘之事都知曉,當下從懷中掏出一塊玉牌,上前數步,舉起雙手奉上。
魏十七伸手一招,玉牌冉冉飛起,落入他掌中,低頭看去,上好的羊脂白玉,觸手生溫,熟悉的“三羊開泰”圖案,雕工細膩,沒有一刀敗筆,右下角有一金絲鑲嵌的“摧”字,隻得蠅頭大小,神完氣足。
二人形貌雖不甚相似,有玉牌為證,楊易當是那背負惡名的不孝子弟羊摧。魏十七緩緩道“河朔羊氏是北方赫赫有名的大豪商,生意遍布河北三鎮,權勢逼人,富可敵國,據說羊氏長房子弟羊摧貪戀妖女美色,覬覦家業,勾結東海派引狼入室,結果滿門上下三百多口慘遭橫禍,無一幸免。可有此事?”
楊易沉默片刻,澀然道“確有此事,也是我所為。”
塵封多年的往事再度浮出水麵,雖然是凡間舊聞,事關羊護與東海派,勾起他久違的興致,魏十七道“你且從頭道來。”
楊易麵容微微抽搐,記憶如沉渣泛起,那些年少輕狂,一時衝動,如今看來是何其可笑,但他並不後悔,如果沒有那一場大失意,他如何能投入騰霄派,踏上修仙之途?河朔羊氏滿門上下餘口,淪為他的踏腳石,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回憶是一條河,他身不由己上溯遙遠的過去,時隔多年,再度揭開陳舊的傷疤,痛苦和痛快混雜在一起,呼吸嘎然中止,一顆心卻有力地跳動起來。
河朔羊氏富甲三鎮,長房羊桑桂羊梓桂兄弟二人親密無間,共同執掌大權三十餘年,年歲既長,精力日衰,開始考慮未來的接班人。羊氏兄弟膝下各有一子,羊桑桂之子名羊摧,羊梓桂之子名羊護,如無意外,未來的族長當不出二人之選。
羊摧沉穩早慧,羊護跳脫浮躁,所謂“三歲看小,七歲看老”,族人理所當然認為沉穩的羊摧更適合執掌羊氏大權,這種看法總是不經意表露出來,天長日久,潛移默化,羊摧也將族長視為囊中之物。然而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羊氏兄弟竟傾向於推出羊護,為了磨礪兒子的性情,羊梓桂甚至動用人脈,耗費巨資,輾轉將其送入華山派,拜在合川穀周軻門下當記名弟子。
對羊摧而言,從雲端一跤跌落在地,摔得鼻青臉腫,眼冒金星,族人異樣的眼光似乎在暗示什麼,他也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說什麼他並非羊氏血脈,而是外麵收養的野種,萬不能把羊氏祖業交到他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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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摧畢竟年輕,經受不住打擊,按捺不住衝動,不顧一切衝進書房,口無遮攔,質問父親和叔父為何如此不公。他沒有得到任何解釋,他得到一頓痛入骨髓的捶撻,傷筋動骨,足足躺了三個月,拄著拐勉強才能下床。
羊摧從此性情大變,沉默寡言,內心卻燃燒著一團火。
羊桑桂對兒子不假辭色,罰他禁足半年,鎖在書房讀聖賢書,以此磨礪心性,悔過自新。河朔羊氏產業遍布河北三鎮,權傾朝野,富可敵國,諸房第一看重經商,第二看重做官,官商勾結,才能長享榮華富貴。羊桑桂此舉擺明了放棄羊摧,不指望他出人頭地,就當沒這個兒子,身上多一隻虱子,養他一輩子。羊護成為萬眾矚目的人物,春風得意馬蹄疾,前呼後擁,踏上了前往華山派拜師的旅途,羊摧卻鬱鬱寡歡,整日介粗茶淡飯,身邊連丫鬟都沒有,隻得一個殘廢老仆阿福守在門外,寸步不離。
痛定思痛,羊摧百思不得其解,就算他魯莽衝動,不懂禮數,衝撞了父親和叔父,也不至遭受如此重撻,不待傷好,就鎖入書房禁足。這哪是父子,分明是仇人!他與羊桑桂長得不像,與羊護長得也不像,以前聽人背後指指點點,沒有放在心上,如今漸漸回過味來,“野種”雲雲,隻怕未必是空穴來風。
阿福對羊桑桂言聽計從,看得極緊,他雖是殘疾,卻練過幾手拳腳,羊摧哪裡是他的對手,隻能乖乖地聽話,在書房裡苦熬。那半載光景,對羊摧而言無異於酷刑,身心的雙重打擊,令他食不知味,度日如年。
禁足結束後,羊桑桂將兒子喚到跟前,聲色俱厲訓斥了一通,命他收斂心性,好自為之,要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老老實實去賬房做事,夾起尾巴小心做人。羊摧聽在耳中,句句誅心,咬緊牙關生受下來,唯唯諾諾,沒有還半句嘴。
羊桑桂總算念在十幾年的情分上,沒有把他趕出家門。
六叔羊樓桂見羊摧鬱鬱寡歡,心生憐惜,主動邀他出去散散心。羊樓桂是家族的異類,他性情古怪,厭惡迎來送往,熱衷於打獵,常常幾個月不回家,遠赴東北荒山野地,在茫茫雪林裡縱馬奔馳,追逐野豬麅子。
窩在陰冷潮濕的屋子裡,跟著一幫賬房先生學做賬,這對羊摧沒有任何吸引力,他忍不住開口哀求父親,讓他跟六叔走,回來一定洗心革麵,老老實實去賬房當學徒。羊桑桂終是心軟了,高抬貴手,把兒子交托給六弟,同去東北打獵散心。
就這樣,羊摧度過了一段無憂無慮的時光,雪原,密林,烈酒,快馬,篝火,野味,這些占據了他全部心思,將一切不如意都排擠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