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昂納多望著這個中年學生,隻感覺到心臟跳動的頻率在不斷加快。
他幾乎都能聽到自己心臟比旁邊火爐中跳動的火焰還快了。
“你的理論都被審查會駁回兩回,哦不,駁回五回了!”
“之前的確有點小錯誤,但這一次不一樣,我在閱讀了冕下的《箴言錄》後改進了!”
“就算你把冕下的大旗打出來都沒用!”萊昂納多更失望了,“你以為沒人試過嗎?這反而會給審查委員會的學者們留下很差的印象。”
霍恩多次提出,不要讓政治入侵學術,政治並不能證明科學成果的正確。
“我隻是在說實話,這就是我的結論,我的立場。”
“你沒有意識到你的理論多荒謬嗎?”萊昂納多拿起桌子上的水,“舉個例子,這杯水能既是冰又是水嗎?
彆跟我扯什麼冰水,那是一半是冰一半是水,我要既是冰又是水!”
頭發亂糟糟的洛頓沉默了,他隻是雙手撐著膝蓋,一言不發。
萊昂納多放緩了語速,語氣也更輕柔了一些:“你的才學我很了解,隻要你想,謀求一個大學講師的位置並不難,為什麼非要糾結這個雙相性理論呢?”
“因為它就是正確的!”
“你到底怎麼定義正確,你連剛剛那個冰水的問題都回答不上來!”
“……我回答不上來不代表它不正確。”
“你這是抬杠,你不願意承認自己錯了。”萊昂納多少見地臉紅脖子粗了。
他向來認為,你可以菜,但你不能擺,尤其是明明有才能的人卻要擺更是不行。
如果洛頓的才能能變現,能落到實處,有洛頓的幫忙,他在以太時鐘遠程傳輸問題上能節省多少時間?
如果這一幕發生在剛剛那位大師兄身上,萊昂納多隻會心平氣和,因為他水平就那樣。
大師兄研究出一個這種理論,萊昂納多根本不會多說什麼,強硬命令他換個課題就是了。
可對於洛頓,他是一定要說服這個混蛋的。
這明顯是不願承認錯誤,而強行拿著《以太的雙相性猜想》當幌子,直接開擺。
方向錯誤的努力,等於白努力啊。
說到這個地步,洛頓整個人終於從木然中迸射出點點情緒。
他撐住膝蓋的手顫抖起來:“您讀過我的論文嗎?憑什麼說它錯呢?”
“我讀了,我讀了幾百遍了,我也多希望它是正確的啊。”萊昂納多雙目圓瞪。
洛頓猛地抬起頭,整個人都因為憤怒與委屈而顫抖:“您說我的哪個邏輯環節有問題?哪個預設是錯誤的?”
“這不是邏輯有問題,是結果一眼就不頂真啊。”萊昂納多更是恨鐵不成鋼地大吼,“你1+1推理得再嚴絲合縫,都不可能等於1啊!”
洛頓重重喘了幾口氣,他走到辦公室一角,將一塊大黑板拖過來。
擦去了大師兄在黑板上密密麻麻計算球星卡出貨率與價格期望公式的草稿,他拿出粉筆就當著萊昂納多的麵開始推導。
“你的理論我看過無數遍了。”
“不,這次我做了改進!”
咬著牙,萊昂納多沒有多說什麼,隻是決定等會兒好好戳破洛頓的錯誤。
其實洛頓的論文看起來很複雜,可核心卻並不難。
簡單來說,就是以太出現後,並沒有解決原先的法力魔力之爭,反而更加深了雙方的矛盾。
現在人們都是知道法力魔力的本質是以太了,但那隻是換了個殼子而已。
法力學派仍舊認為以太是精神性的,不占據物質空間,沒有質量。
魔力學派還是認為以太是物質性的,占據空間,有質量。
不管法力與魔力學派,都同意的就是希洛芙的以太五性。
根據煉金學三定律的經驗,狼女為以太總結了五條性質。
其一,以太守恒性,以太隻轉化,不會憑空增加和減少。
其二,以太顯化性,物質的固有屬性與法術效果是共通的,必然是某種底層存在,也就是以太賦予了它們屬性。
其三,以太媒介性,以太是施法和煉金的必要條件。
其四,以太唯一性,以太是超自然的唯一媒介。
其五,是法力與魔力學派分化的核心來源,也是洛頓一直在糾纏的問題——以太單一性。
單一性是不言自明的公理,邏輯排中律的體現,也就是“存在”與“不存在”的絕對二分。
就像萊昂納多所說,從直觀以及經驗來判斷,一個東西不可能同時存在兩種狀態。
一杯冰水,不可能既是固態又是液態。
就算存在,那也該是某種第三態,而不是既是又是。
同一時空內,隻能要麼是冰,要麼是水。
洛頓本來是想推理出以太到底是精神性還是物質性的。
他的推導方式則是反證。
先假設“以太既是精神性又是物質性”,然後再根據剩下的四條性質推理。
如果以太在物質性層麵出現矛盾,那就說明以太是精神性。
反之,則證明以太是物質性。
不管證明了是物質性還是精神性,都會是一篇很好的論文。
但可怕的點在於,經過洛頓一頓嚴絲合縫地推理,他驚訝的發現——沒有任何矛盾。
如果以太具有雙相性,則原先所有的悖論與矛盾全部迎刃而解。
排除掉所有其他可能,最後的答案再不可能都是真的。
希洛芙是錯的,以太根本不具備單一性,它可以既是精神又是物質。
但這個結論實在是太反常識反直觀反邏輯了。
每次洛頓提交論文,都會被打上“不具備證偽性”“關聯性弱到微乎其微”“漂亮的推理,愚蠢的結論”“為什麼這個東西會出現在我的辦公桌上?丟出去!”……而退回。
這也是萊昂納多無奈又生氣的地方,此路不通就不能換條路走嗎?
非要提交這個比論文乾什麼呢?
可萊昂納多每次問洛頓,他都會頑強執拗地像塊大理石,隻會重複“因為它是正確的。”
“這些東西我都看過了,從你完善的地方開始講!”萊昂納多擺手道。
洛頓愣了愣,將論文內容推到了最新頁:“近來,我本來按照您的思路,在設計一種全新的河道挖泥船,方便疏浚河流。
但是我在真理報上看到了冕下關於理性主義的文章,《春泉堡告白》。
我從中深深得到了激勵,以太或許並不是我們直觀上認為的那樣。
它應該存在一個完美合理的理性模型,不管這個模型有多難以想象。
此時,您正好又叫我去給以太時鐘項目打下手,我就去了。
你親口告訴我,當以太尖塔借用星光抽取和儲存以太時,星鑄齒輪會產生一種共振,讓原先鬆開的山銅發條重新收緊。
這種共振很微弱,卻能穿透極遠的距離,讓所有鐘表都出現了同樣的秒數誤差。
這是以太憑空給不同山銅發條輸送了固定比例的能量,物質性能做到這麼精準嗎?
山銅發條要輸入以太才能卷曲,輸入時往往需要貼合金屬。
而我們的現象呢?
卻是無需任何貼合,僅靠那微弱的星鑄齒輪共振,就能穿透空間,讓遙遠的山銅發條像被無形的大手捏住般同步收緊。
所以我認為必然存在某個條件,讓以太精神性隔空傳輸,接觸到山銅之後才轉化為山銅的勢能。
這必然是以太在傳輸時以精神相突破空間阻礙,抵達山銅後才轉為物質相賦予其勢能。
否則無法解釋,在以太時鐘項目過程中,現象會如此的不可複現不可控!”
第一次,在洛頓講完自己的新結論後,萊昂納多會如此糾結。
他張嘴想要反駁,卻覺得有道理。
可如果不反駁,這又相當於證明了“1+1=1”,讓他頗為難受。
關於霍恩的理性主義文章,他不是沒有拜讀。
甚至在剛剛的開學第一課上,還當著所有人的麵講了一遍。
可是直到現在,洛頓才第一次當著他的麵,將理性主義實踐了一遍。
望著黑板上的字符草稿,萊昂納多沉默了半晌,才開口:“這篇文章你先放一放,你繼續給我做以太時鐘的項目。
我會把你的方向,應用到項目中來。
等到證實的那一天,我會親自帶著你的論文去打審查委員會的臉,怎麼樣?
這段時間,你先把那個挖沙船做好。
一個月,你完全可以完成和卡彭(大師兄)同等水平的論文。
這個提議,你覺得如何?”
“我十分感謝您,可我不能……”
“你怎麼這麼軸呢?”萊昂納多又皺起了眉毛。
“導師,我很感謝您的關愛,可那篇論文,我剛剛已經去提交了……”
“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