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下旬,一場雨比一場雨要涼。
而春泉堡的雨絲剛歇,雲層裡漏下的微光斜斜切過應經館的哥特式尖頂。
這座石砌建築原是波隆大教堂的附屬修道院,因曆代大主教常在此“應答經文”而得名。
這是為那個大開拓的年代而設計,那時到處都是野人與改信不久的蠻夷。
改信的新信民或有意改信的如果有惑,可以直接來此詢問。
所有的疑問短則一天,長則三天,都會由神甫站在門前公開解答釋經。
久而久之,“應經館”的名號便取代了原先的聖瑪格麗特修道院。
此刻的應經館裡,潮濕的石牆與圓拱屋頂上還有水汽滲出滴落,落在明亮的鯨油燈上,升騰起一陣難聞的煙氣。
晃動的光線下,數百名僧侶分坐於階梯式長凳上。
由於天氣轉涼,他們在灰袍下多加了一件衣服。
衣袍摩擦的窸窣聲混著窗外的秋後蟬鳴,倒比隔壁教堂裡的聖歌與誦經聲更顯鮮活。
最前排的僧侶捧著貞德堡紙卷速記,後排的則伸長脖子張望。
他們的視線,都繞不開站在講台上的那個青年。
聖聯的教皇,聖道宗的開創者,聖父的孫子——霍恩·加拉爾。
石灰製成的粉筆在黑板上噠噠的響著,霍恩放下粉筆轉過身:“前日有人問,聖聯既非教會,何來教皇?
今日便是要和各位說清楚。
我需要聲明,聖聯不是教會是信民的自治體,聖聯的教皇不是教會的教皇,是信民的教皇……”
說完信民自治體的定義,他用指節叩擊了一下黑板:“諸位,教會要壟斷釋經權,聖聯卻是不要的。
信民憑理性與經驗便可以理解聖父之道,那便能自主組建信民自治體。
隻要他們建立起符合教義的信民議會與政府,厘清稅賦,確定自由平等的基本憲政,便有資格申請加入聖聯,成為加盟國。”
台下響起低低的議論,有僧侶舉手:“冕下,加盟國與聖聯本土有何不同?”
“關稅統一,財賦自理,軍務協同,教義共守。”霍恩的聲音透過拱頂回蕩,“聖聯不派主教監國,隻派金牌講師協助整理典籍。
就像艾爾帝國的自治城邦,卻比它們更自由,因為我們沒有貴族世襲。”
“那冕下,既然如此,還需要什麼一個最高領袖的教皇呢?”忽然,一個小教士舉手道。
“不要命辣?”
“你是什麼人?你問這個有什麼目的?誰指使你問的?”
沒等霍恩回答,旁邊的一圈僧侶馬上就站起身維護喝罵,嚇的小僧侶差點癱軟在地。
“你們乾什麼?”被問的還在微笑的霍恩,見其餘僧侶這副態度,臉色陰了下來,“讓人說話,屮字架塌不下來。”
幾個僧侶鬨著紅臉坐下,霍恩溫言向著眾人解釋道:
“我很高興你問這個問題,至於原因很簡單。
因為魔鬼還在世,我們還需要審判與聖戰。
我們都知道,戰爭需要一個統一一致的指揮中心……”
階梯末尾,聽著霍恩歪樓講解聖戰與軍事,萊明斯頓卻是低下頭。
他用袍袖遮住半張臉,對身旁的瑪提斯道:“冕下這意思,分明是要新建一個聖聯帝國來取代神聖艾爾帝國。”
瑪提斯手裡的羽毛筆在紙上頓了頓,墨水暈開一個黑點:“萊明斯頓教士,這可不能亂說啊。”
“亂說什麼了?這是事實。”
瑪提斯猶豫道:“就算是聖聯帝國,大家也都能接受吧?
況且聖聯也說自己是第三艾爾呢,相比於現在這個套著蠻族王國體製的神聖艾爾帝國。
代表學者商人們的艾爾人與撒林學者會,估計更喜歡聖聯。”
“上層艾爾人與下層艾爾人利益是不一致的,商人艾爾人與學者艾爾人也是如此。”
萊明斯頓教士歎息一聲:“估計此後,有大批的風車地艾爾人要移居千河穀了。”
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他忽然撞了撞瑪提斯的胳膊:“小瑪提斯,我問一件事,你哥吉耶爾是怎麼混到教皇身邊當秘書的?”
瑪提斯撓了撓頭:“我也納悶,前陣子他說要去紅葉丘受訓,轉頭就跟著阿爾芒閣下了。”
萊明斯頓抿著嘴,不著痕跡地咬了咬牙。
這小子平時悶不吭聲,倒是會鑽營,準是早跟阿爾芒勾搭上了。
要是早知道霍恩有這些手段,他當初就該學著斯文森與吉耶爾,向著聖聯緊密靠攏的。
話雖如此,他卻忍不住抬頭望向講台。
霍恩正講到聖聯的律法如何保護工匠與學者,還提出要開設統一文官考試,放出一部分修士名額麵向社會。
台下的不少僧侶們頻頻點頭,尤其是有工匠、商人與學者背景的僧侶。
還有一些自恃有能,卻因為地位低微無法進步的下級僧侶更是興奮。
因為聖聯是沒有身份天花板的,哪怕是公簿農之子都能成為大主教級彆的聖職人員。
聖聯對人才的虹吸效應,已經隱隱有了跡象。
“不過現在說這些沒用。”萊明斯頓壓低聲音,“南邊的仗還沒打完,霍恩的教皇寶座還沒坐穩。”
瑪提斯剛要接話,卻見人群後方起了些許騷動。
一個黑袍人正順著側廊的陰影快步走來,兜帽下露出半張胡茬濃密的臉——是阿爾芒。
他沒有驚動任何人,徑直走到講台側麵,彎腰對霍恩低語了幾句。
霍恩的眉頭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隨即直起身,對台下眾人道:“今日的課就到這裡,因臨時有公務,明日休息一日,後日再講《聖道宗律法綱要》。”
“起身。”
“恭送冕下。”
數百僧侶齊齊開口道,仿佛霍恩已經是一位教皇,而格蘭迪瓦是誰,他們已經不熟了。
霍恩的身影消失在側門後,應經館裡的寂靜隻持續了片刻,便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麵般炸開。
“信民自治……這才是聖主的本意啊!”
萊明斯頓後排一個穿粗布僧袍的中年僧侶,猛拍長凳。
他來自萊亞邊境的小修道院,去年剛改信聖道宗,此刻更是紅著眼圈攥緊拳頭。
“那些貴族把我們當牲畜使喚時,教會在哪兒?
聖聯說我們能自己管自己,這才是真教義!”
旁邊立刻有人附和:“加盟國不用交貢賦給教皇,隻憑教義聯合……這不比帝國強?”
“霍恩冕下說聖聯是第三艾爾,我覺得說的正對,太對了,比現在的神聖艾爾帝國都更像艾爾!”一個戴銅框眼鏡的學者僧侶推了推鏡架,滿懷期待地開口。
議論聲像潮水般漲起來。
僧侶們激動得來回踱步的,湊在一起爭論條文細節,還有人掏出乾糧邊啃邊複盤剛才的講課。
萊明斯頓站起身,帶著瑪提斯默默地走出了課室,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
他聽著身後潮水般的議論,嘴角扯出一絲複雜的笑。
聖孫這手太高了,把“附庸”包裝成“加盟”,一手加盟是附庸的高級形式。
既避開了領土擴張的口實,又給了那些受夠貴族壓迫的地區一個光明正大的起義與投靠理由。
說是第三艾爾,倒不如說是借著艾爾的殼子,再造一個全新的帝國。
萊明斯頓真的感覺,需要好好重新思考調整一下自己的教義,以及與聖聯的關係了。
“教士,你看那邊。”瑪提斯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角,聲音壓得極低。
萊明斯頓順著他示意的方向望去。
應經館後門斜對著一條窄巷,此刻巷口停下一輛蒙著黑布的馬車。
車簾掀開,一個穿深紫黑袍的老者踩著仆從的背下車。
兜帽遮住了他大半張臉,隻露出一截蒼白的下頜。
他提著過長的袍擺,腳步匆匆地拐進應經館側門,那扇平時隻供雜役出入的小木門在他身後悄無聲息地合上。
“那是誰?”萊明斯頓皺眉。能在春泉堡乘這種帶黑布的馬車,還穿紫袍,絕非普通僧侶。
瑪提斯的聲音帶著點發顫:“我好像看見他領口的銀刺繡了,是花丘城的大主教徽記。
而且那身形……跟坎伯特爾大主教太像了。”
“坎伯特爾?”萊明斯頓像被火燙了似的猛地轉頭,眼睛瞪得溜圓,“他來這兒做什麼?”
坎伯特爾可是法蘭教會的核心人物,查理國王的左膀右臂,地位甚至有時候比格蘭迪瓦都高。
前幾天他還在波隆大教堂裡跟霍恩針鋒相對,怎麼會偷偷摸摸出現在應經館後門?
僧侶們還在熱議,除了萊明斯頓兩人,完全沒人注意到那扇緊閉的側門。
萊明斯頓後頸忽然一陣發涼。
他有一種預感,那一頂教皇的冠冕,已然紮紮實實扣在了霍恩的腦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