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陽光穿透帳篷,照在西爾瓦尼克的臉上,他緩緩睜開了帶著細密魚尾紋的眼睛。
夏季的露水凝結在帳篷上,青翠的草葉從帆布底下伸出來。
在帳篷外麵,火焰燃燒的劈啪聲,湯勺刮過鐵鍋底部的刺耳刮擦聲,連帶著越來越清晰的青年人的說話聲。
西爾瓦尼克歎息一聲,穿上學者袍,掀開門簾走了出去。
站在帳篷口,西爾瓦尼克深深吸了一口清晨帶著煎蛋香味的草腥氣。
在他的麵前,是粗製圍欄圍起的車馬營地。
數十頂帳篷在土丘營地上散亂分布,商人旅客圍繞著一堆堆篝火,用銅鍋或錫盤煎煮著早餐。
糞桶灑落的點滴,昨晚小雨留下的黃泥,帶上馬糞豬糞與羊糞,徹底在青草地上覆蓋出一條黃垢大道。
“早上好,西爾瓦尼克導師。”幾個學生經過帳篷,向西爾瓦尼克低頭行禮。
“早上好。”西爾瓦尼克點頭。
“西爾瓦尼克導師,您臉上的傷不要緊吧。”兩名關係較近的學生湊上前。
“沒事,我大意了,沒有閃。”
其中一名學生忍不住怒聲開口:“那夥教士也太猖狂了,把我們趕出旅館不算,居然還要打人。”
“我已經記下了他們家的家徽,回去以後,我一定要查查,到底是哪一家的。”
西爾瓦尼克腳步趔趄了一下:“不用去查了,是昂甘家族讚助的教士,風暴岬的禿鷲。”
兩名學生謾罵的聲音一下子噎在了喉嚨裡,風暴岬的禿鷲家族,可是知名的黑手家族。
儘管該家族隻有一名還算體麵的伯爵與一位宮廷男爵,但卻是地方顯赫。
在伯爵之外,他們還被稱為翡翠海公爵。
可見這個海商,或者說海盜家族背後的勢力有多強大。
儘管這次參加會議,西爾瓦尼克名義上可以借用教會的設施,可當他離春泉堡越來越近,參會人員自然越來越密集。
西爾瓦尼克這種萊亞出身的貴族,在入住旅館與教堂的優先級上,自然是遠遠落在後頭。
昨夜,他們先是從修道院被趕到了旅館,然後又被人從旅館裡趕了出來。
最終,他們竟然淪落到到不得不去小商販們車馬營地去露宿郊外。
畢竟萊亞人都已然低頭於法蘭人的腳下,你個萊亞小貴族與平民何異?
在大學中,人們還不會弄的太過分,可在民間與野外,這種事件屢見不鮮。
如果不是沒有辦法,西爾瓦尼克是絕不會來參加這次的大公會議的。
但無奈的是,如果他不參加的話,他的幾個學生可能都因為考試不達標畢不了業。
在幾次戰爭後,萊亞貴族們財產普遍縮水了五六成。
對於西爾瓦尼克的小貴族學生們來說,他們家裡再沒有多餘的錢財去供給高昂的考試費。
參加這個大公會議,隻要機靈點,手快點,起碼能出一篇不錯的前沿論文。
隻是讓西爾瓦尼克犯難的是,就算他們畢業了,又該從哪兒去找一份工作呢?
新橋大學的通課是一起上的,可專業課卻是師徒製,由導師一對一教導。
畢業後,他們往往能在法蘭王國成為一名官僚,乃至是大貴族的廷臣。
如此一來,就是靠著學長推學弟,形成一張巨大的人脈網絡。
事實上,在法蘭王國的不少小黨派就是靠著這份人脈結合在一起。
西爾瓦尼克的教學水平不算很高,資曆也淺,學術成就正如塞尼厄斯所說,不過中上遊。
在學者如雲,貴族如狗的花丘新橋大學,彆的學者所擁有的資源永遠比西爾瓦尼克多。
所以好幾個他的貴族學生,在抵達新橋大學後不久,就改換門庭,投到了彆的導師門下。
剩下的都是些沒資源沒人脈的小貴族或者窮貴族次子,他們本來就沒什麼資源,全指望大學能更上一層樓呢。
現在好了,不僅畢不了業,家裡還因為戰亂供給不起,畢業了也找不到工作。
而如今大公會議就是個機會,一來有素材產出論文,二來可以為學生們找到工作。
哪怕西爾瓦尼克再不想來,他都得來了。
坐在半塊腐爛的圓木上,西爾瓦尼克將毯子蓋在膝蓋上,小口小口地吃起早餐。
此時他僅剩的七個學生全部到場,年紀最大的一個已經三十歲了。
圍坐在篝火邊,他們的精神頭並不好。
由於昨夜搬了好幾次,他們估計隻睡了三四個小時。
放下了手中的錫盤,他用手帕擦了擦嘴:“如果沒有什麼貴重的東西被偷的話,咱們就啟程吧。”
“好,我這就去收拾行李。”
“等等,先去租一輛馬車吧。”西爾瓦尼克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包,從裡麵數出了幾枚第納爾,遞給了一旁的中年學生古斯利特。
古斯利特是個急性子,但此刻接到錢卻還是猶豫起來:“這裡距離春泉堡很近了吧,需要租馬車嗎?”
“咱們困了一天,白天估計走不動了,況且如果不走早點,晚上估計都沒旅館給咱們了。”
昨天夜裡吃了一拳,露宿郊外,但好處是節省下來一筆費用,剛好用來租馬車。
“好。”能坐馬車,古斯利特自然是笑得露出一口大黃牙,轉身便走。
“記得多看看馬的蹄子與牙口,彆選了匹劣馬。”
“我知道,您說過,選擇大於努力嘛。”
古斯利特風風火火地就走了,卻徒留西爾瓦尼克在原地發愣。
選擇大於努力,是西爾瓦尼克常常對學生們說的。
有的學者能夠成名,往往不是他努力與才智勝過彆人,而是抓住了機會,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當初西爾瓦尼克說這些話,隻是鼓勵學生們要對研究方向三思和抓住機會。
隻是半年後,這句話就變成回旋鏢打在了他自己的腦袋上。
因為他的幾個貴族學生,將同樣的話甩給了西爾瓦尼克自己,然後毅然決然投入了其他導師的懷抱。
“選擇大於努力,您總不能阻止我奔向更好的吧?”
當時那名跟隨了西爾瓦尼克三年的學生,就這麼離開了西爾瓦尼克。
不知為何,他腦中閃過了當初和他在聖械廷告彆的塞尼厄斯。
“唉——”
長歎一聲,西爾瓦尼克將這些拋之腦後,踏上了前往春泉堡的馬車。
春泉堡位於紅葉丘境內,在南瑙安河下遊地區,距離聖聯邊境不過六十裡。
在過去,這裡隻能算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城,此刻卻是聚集了海量的人員。
哪怕西爾瓦尼克一行人坐著馬車,緊趕慢趕,提前一個月到達春泉堡附近的小鎮,卻是還是被告知所有客房都滿了。
“什麼滿了?根本沒滿好不好,我明明聽到你說有空房間。”
“那不是空房間,是我們提前為人家預留的房間。”
“那假如他們不來住的話,這房間我能定嗎?”
“不行,假如你們住到一半他們就過來了呢。”
“該死的,你不講理!”
望著麵紅耳赤和店家爭吵的古斯利特,西爾瓦尼克卻是苦笑一聲。
他上前一步,拍了拍古斯利特的肩膀:“咱們走吧,去附近村莊看看,能不能借宿……”
“怎麼回事?你們不是自詡安靜嗎?怎麼會這麼吵……古斯利特!”
聽到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古斯利特抬起頭,卻看到一名身穿古怪但清爽簡潔服飾的少年在看著自己。
“你是?”
“我是瓦拉斯啊,鷹腳灣的瓦拉斯·達拉斯!”沒等古斯利特回答,瓦拉斯便噔噔噔上了樓,“塞尼厄斯院長,快下來,我遇到西爾瓦尼克大師和古斯利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