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聽著劉據的話,公孫卿陷入沉默的同時,心中已生出了退意。
因為真叫劉據說中了,他雖然憑借心思活絡,又擅長抓住機會,暫時得到了劉徹的任用,但若說他有什麼真能拿出手的方術,那還真是沒有。
最主要劉據的話還令公孫卿心中忍不住的恐慌。
因為劉據從開口到現在,說的每一個字都給他一種沒穿衣服的感覺,就好像已經徹徹底底將他看穿了一般。
不論是以前的事,還是現在的事,似乎都逃不過劉據的眼睛。
這種感覺非常不好,尤其對於他這種遊走於繩索上的機會主義者而言,稍有一步差池便有可能是萬劫不複。
而劉據的出現,便像是忽然掛起來的過堂風,隨時可能影響他的身體平衡,令他墜落下去。
如此猶豫了片刻。
公孫卿終於又故作淡然的笑了起來,對劉據施禮道:
“殿下,所謂術業有專攻,下官不敢妄言孰強孰弱。”
“且下官所善之事與殿下提到的方士皆有不同,待神人降臨才可體現,當下實在不便為殿下展示,否則恐有欺神之罪。”
“還請殿下海涵……”
“下官忽然想起將幾樣重要之物遺漏在了居所之中,如今即將啟程趕赴齊地,請容下官回去取來,再與殿下同行。”
說完這話,公孫卿便躬著身向後退了幾步,作勢打算離開。
然而此時劉據卻忽然提高了音量,大聲問道:
“公孫先生,難道你直到現在還沒有察覺自己身上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這……可否請殿下明示。”
公孫卿聞言不由的又停下了腳步,不解的抬起頭來望向劉據。
這句話令他感覺到劉據話中有話,而且接下來的話與可能與之前的話截然不同,也與他有著更加緊要的乾係。
以至於他心中難免有些好奇,實在想再聽聽劉據究竟要說些什麼。
“公孫先生年紀也不算小了,近些年應是過的十分不順吧?”
劉據再次咧嘴笑了起來,一雙眼睛上下打量著公孫卿,又不急不緩的問道,
“不知公孫先生近些年有沒有一種感覺,就是那種運勢始終不站在你這一邊的感覺。”
“比如有時機會明明已經擺在了你的麵前,隻需往前一步便是前程似錦的康莊大道,可每當伱向前邁這一步的時候,卻又總像是在被命運戲耍玩弄一般,教一些不相乾的人或事捷足先登,導致錯失良機?”
“你常常因這樣的事情感到煩惱,可無論做出怎樣的努力,也總是於事無補。”
“我說的是也不是?”
不用懷疑,劉據說的就是“山呼萬歲”的事。
隻不過這番話又不僅僅隻能用在這一件事上,事實上這就是一個萬能話術,放在任何事,任何人身上都可以得到應驗。
因為每一個人一生中都難免遇到相似的情況。
就算沒有遇到相似的情況,人們也會因人類記憶中的自動美化濾鏡功能,將一些因自己不夠努力、不夠敏銳、不過果斷而錯失的良機,歸咎為造化弄人,並以此去嫉妒、去非議那些抓住了機會的人,從而安慰與原諒錯失良機的自己。
這也算是一種自欺欺人吧。
不過同時也是人類自發的一種保護機製,本來無可厚非,否則是個人恐怕都得患上心理問題。
“……”
果然,聽到劉據這廢話,公孫卿方才已經抬起的腳又慢慢的放了回來,目光中悄然多出了一絲失落與認同。
對於他這種一生都在追求進步的人來說,對劉據所說的這種感覺,體會尤為深刻。
正如劉據方才提到的李少君,李少翁和欒大等人,他們都出自齊地,曾經都是他羨慕、嫉妒與追趕的對象。
他們又會什麼?
無非就是學了幾樣裝神弄鬼的手段,又因擅長討好得了列候的舉薦,自此便受到了天子寵幸,一夜之間擁有了常人難以企及的地位與財富,甚至還被封了將軍。
公孫卿一直以來都覺得,隻要給了他同樣的機會,他也可以像他們一樣。
因此他削尖了腦袋去做同樣的事情,可是漸漸的他已年近五十,卻總是差那麼一丟丟無法如願,再這麼下去,他這輩子就這麼過去了。
他心有不甘。
直到前些日子他聽說了劉徹喜得寶鼎的事,於是便連夜編寫了一部《劄》書,希望以此引起劉徹的注意。
可就算如此,當他托人進獻此書的時候也依舊不順。
最開始委托的人隻看了幾眼,便以此書語多荒誕為由給退了回來。
後來他又多方請求拜托,才終於得到了這個寶貴的機會,並因此受到了劉徹接見。
結果適逢那時欒大不知因何被打入詔獄,劉徹雖對書中黃帝封禪的內容很感興趣,但對方士卻已心有疑慮。
於是原本以為自己也會得到大肆封賞,自此像李少翁、欒大一樣配將軍印的公孫卿,就隻封了個不上不下,甚至連正式官員都算不上的郎中。
又差那麼一點……
就這樣,公孫卿頂著個“郎中”的官職被派來了太室山候神。
這回他又經過了精心的設計,打算給劉徹來一個大的,一舉獲得李少翁、欒大一樣的寵幸與待遇。
結果到了“山呼萬歲”這一步,居然又莫名被祁連山的“山呼萬歲”橫插了一杠,非但沒有的封賞,還險些將事情辦砸了,連性命都賠進去。
就差那麼一點!
公孫卿心中滿滿都是失落,為什麼總是就差那麼一點!
全讓劉據說中了!
他近些年就是十分不順,似乎總有一股看不見摸不著的力量在與他作對,每當他即將成功的時候,就總有一些本不相乾的人或事橫插一杠,令他的努力付諸東流,令他距離自己的目標始終就差那麼一點!
越努力,越倒黴,說的可能就是他了……
終於。
“不知殿下……”
即使公孫卿很不願意在劉據麵前承認,此刻也還是帶著心中的種種不甘與不解,對劉據露出了一絲苦笑,
“……殿下是如何看出來的,可否請殿下為下官指點迷津?”
“說來你可能不信,我前往南越的時候曾遭邪祟瘴氣所害,得了一場險些要命的大病,若非隨行的太醫全力施為,恐怕就回不來了。”
劉據微微一笑,張口就來,
“不過或許也是因禍得福,又或是生死之間激發了某些與鬼神有關的巫力,自那之後我便時常眼花,眼中總能看見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而相關公孫先生的情形,便是這麼看出來的。”
“不知殿下是否還從下官身上看到了其他的東西?”
公孫卿連忙眼巴巴的追問。
“不如公孫先生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你的祖宅就在齊地吧,近些年祖宅中可飼養了犬隻?”
劉據不答反問。
“家中妻兒的確養有一隻黑犬。”
公孫卿不明所以的問道。
“我說什麼來著,這就對了!”
劉據當即神色極為鄭重的道,
“黑犬乃不祥之物,所帶陰氣極重,容易招惹邪祟之物,正因養了這隻黑犬,你近些年的運勢才會不斷流逝,滋養了這些邪祟!”
其實如果公孫卿回答他說祖宅中沒有養狗,劉據也依舊能接下去:
正是因為家中沒有養狗,才使得邪祟之物趁虛而入,導致近些年運勢不斷流逝……
這在後世也是那些天橋算命大師的常用話術,不論怎麼繞都能把人給繞進去。
甚至如果有人細細去分析。
便會發現劉據從最開始嘲諷公孫卿的時候就已經在為這場ua布局了。
刺激——恫嚇——引導——暗示——下套。
可謂一氣嗬成!
不過劉據心裡也清楚,古人雖然生活的時代不同,某些認知與後世的人相比具有一定的局限性,但這並不代表古人就是傻子。
公孫卿畢竟是老江湖,就算沒有後世的那麼多理論支持,就算眼下暫時被他忽悠住了。
事後多琢磨幾日也極有可能反應過來,依舊不會任由他來擺布,全力配合他那偉大的“造神”計劃。
因此他還必須得拿出點“真東西”來!
“那依殿下的意思……”
公孫卿聽到這裡似乎已經有所懷疑,微微蹙了下眉,卻還是順著劉據的意思問了下去。
“此事不急。”
劉據反倒在這個時候來了個急刹,又笑著問道,
“對了,這次前往東萊,應該有機會途徑你家祖宅吧?”
“恐怕需繞遠多走幾十裡地。”
公孫卿答道。
“那也就半天的事,看你自己吧,你若有心解決此事,便帶我去一趟你家祖宅,到時我隻需略施手段,自會令你親眼見到邪祟。”
劉據咧嘴笑道,
“屆時再說如何驅除這些邪祟的事也是不遲……公孫先生不是遺漏了幾樣重要之物麼,快快去取吧,莫因此耽誤了行程。”
“……”
公孫卿聞言又愣了一下。
怎麼這樣?
哪有人說話隻說一半的,這不誠心教人心裡七上八下麼?
不過劉據畢竟是太子,公孫卿就算是對他心有不滿,也不敢當麵表達出來。
於是隻能在心裡鬱悶了一下,無奈的施了一禮:
“殿下說的是,下官去去就回,絕不敢耽誤了殿下的行程,辜負了陛下的托付。”
“去吧去吧。”
劉據滿不在乎的擺了兩下手,遂回身向馬車走去。
遠處霍光看到這一幕,心中竟還對劉據多了幾分佩服,其中也有幾分無奈:
“他這見了誰都能聊上幾句的自來熟本事,究竟是從哪學來的?”
“哦對了,此前他的博望苑中便集齊了三教九流,常年與這些市井之徒待在一起,可不就沾染了一身市井惡習麼?”
與此同時。
“……”
霍光雖然儘可能的遠離了劉據,但李廣利剛才距離劉據可不遠。
雖然他並未將劉據與公孫卿的對話全部聽去,但也算是聽了個大概。
此刻他自是又對劉據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
“此前征伐西羌,這位太子又懂得戰術方略,又能信手拿出‘天燈’那樣的奇物,已經令人目不暇接。”
“年紀輕輕便讓常年領兵的李將軍、徐將軍和一眾將領對他佩服的五體投地,個個說起來都滿是推崇,幾乎對他言聽計從。”
“這回前往東萊候神,他竟又要給方士驅除邪祟?”
“話說驅除邪祟不是方士的天職麼,這與教倡優舞蹈又有什麼分彆?”
“哦對,他還真教過倡優跳舞……”
“這……天底下難道還有這位太子不會的事情麼,他究竟還有多少本事沒有顯現出來?”
“說起來,我是不是也應該尋個機會向太子討教一番,或許隻有太子才能撥開我如今心中的迷茫,為我指出一條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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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