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霍光冷汗涔涔的同時。
劉據經過短暫的沉默之後,竟又鬼使神差的來了一句:
“父皇既如此看待兒臣,何不命兒臣去後麵坐著,又或是乾脆廢了兒臣,自此便眼不見心不煩了?”
“?!”
聽到這話,霍光的拿著馬鞭的手不由一抖,“啪”的一聲抽在前麵的馬屁股上。
“唏律律——”
禦馬受驚向前猛竄了一下。
使得後麵的馬車隨之劇烈晃動,劉徹和劉據同時都感受到了強烈的推背感,在馬車中東倒西歪。
“籲籲籲!”
霍光越發大驚,連忙拉緊韁繩叫住馬屁,方才避免了駕六金根車衝撞前麵的儀仗隊伍。
此刻霍光已是麵色煞白,兩隻手都在止不住的顫抖。
然而此刻他哪裡顧得了這些,隻記得本能的跳下馬車,轉過身來納頭便拜:
“陛下贖罪,罪臣一時疏忽驚了聖駕,罪該萬死!”
完了完了。
這回真要被這個表弟害死了!
他為何如此大膽,為何什麼話都敢說出口,難道他心中對天子便沒有絲毫畏懼麼?
“陛下!”
見此狀況,就連跟在後麵的一眾以蘇文為首的近侍也連忙跑上前來,候在車外詢問情況。
與此同時。
馬車內的劉據也在這一顛中猛然清醒了過來。
此刻就連他也不知道自己剛才究竟是怎麼想的,或許是劉徹太過咄咄逼人,太過陰陽怪氣,以至於喚醒了他心中的祖安之魂?
如此才使得他一時沒忍住對劉徹發起反擊,甚至又生出了“要是能就這麼廢掉也不錯”的僥幸心理?
又或是,這副身體自發出現的像那日醉酒之後一樣的返祖現象?
說起這副身體,劉據覺得前主其實也不是什麼大孝子,隻是可能受到太子之位所累,表達的方式沒有劉據這麼直接罷了。
對此史書中也有記載。
比如:劉徹尊崇《公羊》,前主就偏偏在私底下研習《穀梁》;
比如:劉徹用法嚴苛,喜歡任用殘酷的酷吏,前主就在博望苑收攏了一批異端門客,私下議論反對劉徹的政策,甚至後來輔政,還屢屢推翻劉徹和酷吏的判決,為一些自認為懲罰過重的人平反,博仁恕溫謹之名;
再比如:劉徹一生的對外政策都是不服就乾,前主就時常勸阻劉徹征伐四方,逼得劉徹對他說出“吾當其勞,以逸遺汝,不亦可乎”之類的話……
同樣都是逆子,至少都不是劉徹的應聲蟲。
隻不過前主在做這些忤逆之事的時候,通常會采用相對溫和且拐彎抹角的方法,甚至總是借他人之口手來達成自己的目的。
而劉據這幾個月以來的所作所為,則幾乎都是直來直去,狠狠踐踏著劉徹的逆鱗。
以至於現在劉據都有些分不清了。
究竟前主是真正的逆子,還是他才是真正的逆子?
心中忽然想到這些。
劉據也不由迷茫了起來,他究竟要怎麼做才是對的,才能達成滿級人類的目標,抑或者儘可能苟的長久一些呢?
“退下!”
劉徹忽然沉聲喝道。
“諾。”
車外的蘇文等人連忙躬身退到了後麵,不敢靠近馬車一步。
而霍光則依舊跪在地上,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此刻車內遊傳來了劉徹不喜不悲的平靜聲音:
“逆子,你終於還是忍不住了。”
“看見了麼?”
“你隨口的一句忤逆之言,便可令這些人膽戰心驚,不知是該站著還是該跪著,不知還能不能看見明日的日頭。”
“他們誰都不敢說的話,你說了卻總能相安無事。”
“你知道這是為什麼麼?”
劉據聞言抬起頭來,隨即感受到了劉徹不同往日的柔和目光,連忙順著劉徹的意思問道:
“兒臣愚鈍,請父皇明示?”
“因為你與他們不同,你是朕的兒子,是朕欽點的大漢江山繼承人,朕知道不論你做什麼,都不會危害朕與未來將由你來執掌的大漢江山!”
“朕信任伱,朕愛護你,朕對你寄予厚望!”
說著話的同時,劉徹的語氣極為鄭重,仿佛在向劉據作出承諾。
但沒有人知道,他現在心裡其實正在叉腰狂笑:
“逆子,在朕麵前感激涕零吧,痛哭流涕吧,內心懺悔吧!”
“這回朕便教你瞧瞧什麼才是真正高級的馭人之術!”
“你這逆子此前隻掌握了些皮毛,便敢在朕麵前班門弄斧,殊不知這馭人之術的最高境界,便是最簡單最直接的承諾,利益才是能夠牢牢拴住一個人的項圈!”
“可惜朕能給的你現在還給不了,因此朕的馭人之術永遠勝你一籌!”
“哇哈哈哈哈……”
“這回便教我們拭目以待,究竟是誰在拿捏著誰?”
“自此之後,朕便不用再試探你,更不必再與劉閎配合演戲,也照樣能教你將你的那些好東西全部交出來!”
“逆子,你以為你是誰的兒子,你以為你的父皇是什麼人!”
“你也給朕醒醒吧,逆子!”
“……”
“父皇……”
聽了劉徹的話,劉據的鼻腔中果然出現了一絲酸楚。
也是這時候,他才猛然察覺到了一個此前被自己忽略掉的重要問題,那可能是極為嚴重的失誤和錯判。
畢竟現在他才十七歲,而劉徹也正值壯年。
儘管二十年後會發生巫蠱之禍,但世間唯一不變的事情,便是人始終是會變的!
因此現在的劉徹可能與二十年後截然不同,或許他對他還有父愛,而且是不亞於任何一個父親的父愛,而之所以二十年後會發生巫蠱之禍,恐怕也與前主那種表麵恭順私下忤逆的作風有關,以至於雙方產生了猜忌鏈之後,才使得雙方的矛盾與日俱增……
相反,自己此前那樣直來直去。
反倒可能杜絕了猜忌鏈的產生,也杜絕了巫蠱之禍發生的可能,造就了父子同心的和諧局麵。
此刻劉徹在車上的真心吐哺之舉便是最好的證明。
所以……
自己此前其實是歪打正著了麼?
像如今這樣陰奉陽違的做個躺平擺爛的順子,其實才是最危險、最錯誤的決定麼?
劉據覺得自己終於找到了避免“巫蠱之禍”的正確答案,而“滿級人類”的福報也已經不重要了。
畢竟能夠順順利利的度過太子期,順便幫劉徹處理好這個爛攤子,然後安安穩穩的繼承一個沒有內憂外患的大漢江山,再做一個像文帝景帝那樣“無為而治”的好皇帝,貌似也是一個相當不錯的選擇!
想著這些的同時。
劉據的眼睛裡麵逐漸煥發出與此前截然不同的神采,在昏暗的車廂內閃爍著異樣的光芒……
“這逆子終於上當了,現在知道誰才是父皇了吧!”
看到這一幕,劉徹內心甚是欣慰與自得。
經過幾個月的勾心鬥角,這回他還是徹底拿捏住了這個逆子,而且隻用幾句話就拿捏一輩子。
他始終是勝利的一方。
一口濁氣隨即從胸中吐出,劉徹感到說不出的輕鬆愉悅,甚至比收到霍去病封狼居胥的戰報時還要舒爽。
然後,他就見劉據滿臉的激動與感動,聲音也儘顯亢奮的說道:
“父皇的心意兒臣全明白了,既然如此,兒臣自此便也不再與父皇虛與委蛇了!”
“父皇你快點醒醒吧!”
“父皇搞的這一套求仙問鬼的事情皆是虛妄,長生不死也永遠都不可能實現,父皇萬不能再執迷不悟了。”
“那封禪大典兒臣倒是不反對,父皇好歹也是為大漢開疆擴土的雄主,到了合適的時機的確有必要風風光光的辦上一場,以向世人彰顯父皇的功績,但乘龍登仙什麼的就有點扯了,完全就是自欺欺人。”
“還有這回東巡,什麼大腳印之類,這些人力能夠做到的事,父皇居然也信?”
“父皇要真想看大腳印,兒臣明日便去找些工匠來,教他們一路挖著大腳印,從上林苑一直挖到甘泉宮,如此父皇去甘泉宮避暑的時候,隨處都可以看見,要是父皇高興,一個腳印一個腳印拓著走去甘泉宮兒臣都不攔著!”
“因此要兒臣來說,這回東巡除了平白耗費錢財之外,根本沒有任何意義,隻會令那些方士與地方官員覺得父皇人傻錢多,回頭還得弄出更多的東西來騙父皇。”
“父皇,兒臣說的已經夠清楚了吧?”
“要不咱們這就回去吧父皇?”
“等回去之後,兒臣去父皇的溫室殿,或者父皇去兒臣的博望苑也行,咱們父子二人好好聊上三天三夜,兒臣一定直言不諱,將父皇這些年的錯誤舉措一項一項羅列出來,要是父皇還不儘興,五天五夜也行。”
“反正父皇手下的能臣人才不勝枚舉,到時候讓他們稍微想想辦法改正一下,父皇必是萬古留名的千古一帝,一點爭議都沒有的那種明君聖君!”
“兒臣可以向父皇保證……”
下一刻。
“逆子,滾!”
“給朕滾下去!”
“滾去後麵車上,朕不想再看見你!!!”
伴隨著驚天動地的龍吟,柔軟的車簾猛然印出了一張人臉。
隨後劉據整個人便飛撲了出來,一骨碌摔下車,徑直撞在正在車前跪著的霍光身上。
“真是夭壽了……”
霍光早在聽到劉據說話的時候便已忘記了呼吸,此刻見到劉據從車上摔下來,更是身子劇烈抖動了一下。
但他不敢動也不敢扶,隻能揪著心乖乖當了劉據的肉墊。
如此等劉據又從他身上徹底滾落在地。
霍光偷偷側目瞄了一眼,立刻在劉據的背上看到了一個大腳印。
很顯然,劉據這是被劉徹從車上一腳蹬下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