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一個發長披肩、額環中央嵌上寶石的鋼箍、臉色蒼白的大漢,策騎來到了狼神廟前,後麵跟著兩隊人馬,正是精神受到重創的始畢可汗,沉聲開口回道。
隻見始畢的衣著異常講究,與突厥人粗獷、原始,以獸革毛皮為主的戰士裝束,截然不同,內穿錦緞武士服,外披繡龍紋絲質長袍,腳蹬長筒紫靴。
這是一種象征性的手段,以突厥大汗,化身為中土的帝皇,含有祭祀的目的,喻示可成為中土的征服者,表明突厥今趟大舉南犯,非隻但求以前的擄掠一番,而是意圖在關內真正打下一個據點。
落後始畢四、五個馬位的一隊騎士,有二十多個人,乃是東突厥地位極高的一批猛將大酋,最顯目的當然是無可置疑的突厥第一高手,“武尊”畢玄。
畢玄看上去隻是三十許人,體魄完美,古銅色的皮膚閃爍著眩目的光澤,雙腿特長,使他雄偉的軀體有著撐向星空之勢,披在身上的野麻外袍隨風拂揚,自有其獨立於眾生之上蓋代宗師的風姿。
數十年來,畢玄從不參與突厥族的戰爭,但他的親弟暾欲穀卻常在族中活躍,其人武功高明,謀略過人,深得大汗尊敬信任,地位僅次於畢玄本人。
方才提出立隋王室遺孤為傀儡皇帝計劃的那人,正是暾欲穀近日裡不知從哪招攬到的一名手下,此番發言,由於畢玄今日到場且並未反駁,理論上也能算是代表了畢玄、暾欲穀等人的意見。
見到大汗並未認同自己這方的言論,看上去相貌僅有三十多歲、實則已有七八十的暾欲穀隻是微微一笑,簡單解釋道:
“一旦我突厥大軍入境,打著支持楊隋後人複辟的旗號,中土禍亂分裂的局麵便將會繼續下去,讓人追思楊堅掌政時的隋朝,心中生出期望和幻想,從而減少到時候所受的阻力。”
始畢可汗自然也不是不明白對方的意思,但他當初兵臨雁門關外困住了楊廣,完全就是隋朝的敵人,顯然並不適合打著這樣的旗號,否則根本沒什麼可信度,效果隻怕幾近於無。
暾欲穀當著狼神的麵與自己作對,已是犯了他精神受創以來的大忌,讓始畢可汗隱隱生出了幾分不祥之感,不禁回頭望了他平日裡敬重的畢玄一眼,念及對方跟暾欲穀的關係,心中滿是疑慮。
實際上,始畢之所以要冒著傷病統領大軍南下,正是因為他在虛弱時更欲呈威的心理,表示自己的力量依舊強大,旨在壓製住幾個兄弟奪位的想法,且在對中土的征戰之中,儘量消耗處羅、頡利等人的勢力。
但現在看來,始畢這個在臨死前為兒子突利繼承權位作鋪墊的計劃,似乎並沒有如他所想的那般奏效。
“不知武尊對此有何看法?”沉默片刻,始畢手按長刀轉過身子,開口打破了此間的靜寂,卻注意到畢玄並未把目光放在自己這個大汗身上,而且若有所思地盯著暾欲穀手下發言的那名老者。
幾乎沒有人想得到,這名看起來很平常的老者,竟然是“邪王”石之軒喬裝打扮過後的姿態,且武功修為與易容技術大為長進,竟然瞞過了昔年三大宗師之一的“武尊”畢玄。
當初石之軒果斷撤離大興城,順手掠走了楊廣的幼子趙王楊杲,將其作為可能背叛的楊虛彥外另一個可利用的棋子,暗地裡來到東突厥境內,喬裝打扮後跟忠於隋朝的義成公主進行交易。
雖然因為趙青的緣故,先前的謀劃基本上都化為烏有,但石之軒自知他最擅長的正是亂中取勝,準備聯合義成公主、“魔帥”趙德言等人,引導東突厥向中原發動入侵,在混亂的局勢中攫取利益。
仔細觀察了一番老者,畢玄暫時尋不出什麼破綻,但卻敏銳地意識到今天夜裡或將有大的變故發生,且該陰謀已經把自己算在其內,讓自己難以大義滅親,對深入參與其中的暾欲穀出手。
沒有外泄出半分內心繁複多變的情緒,他倏然向著始畢的方向走去,步伐似緩實快,本身充滿詭異莫名的感覺。
遠近所有戰士肅靜恭立,對他們來說,畢玄不但是精神的最高領袖,更是天神般被崇拜的武學巨匠,在大草原上已著下六十多年的威名,聲勢還要在始畢可汗之上。
呼嘯的夜風,火把的燃燒聲響點綴著狼山上不祥的夜晚,隨後,畢玄在始畢身前兩丈處悠然立定,發出了平靜至近乎不含任何情緒的聲音,淡淡開口道:
“二十多年前,我曾與寧道奇戰成平手,知曉對方無論武學還是智慧並不在我之下。如今他不再身為‘散人’,而是投入了安國趙青的門下,足以說明南麵敵人的可怕。”
“‘一朝登仙,天宮相映’的說法,縱然有些不實之處,但能讓那麼多人相信,遠播萬裡之外,必須得到足夠的重視。當時關中上空的紅雲異象,你們也是親眼目睹了的。”
“在這般人物的統禦之下,中土很快便可由衰轉盛,終將與我們草原一戰,若不能趁著對方最虛弱的時刻真正做到同心合力以赴,需要付出的代價,很可能遠比某些族內的鬥爭來得更加慘痛。”
大草原東起興安嶺,西至阿爾泰山,南抵陰山山脈,北達貝加爾湖和葉尼塞河、也兒的石河上遊一帶,廣闊到了極點,其中逐水草而居的遊牧民族,備受天災**的影響,流動性強,分散而不穩定,地大人稀。
無論多麼強大的政權,對管治這樣遼闊的土地仍有鞭長莫及之歎,所以因利益引起衝突的事件從未間斷過,分裂是常規,統一才不合理。
實際上,目前在突厥的最高領袖大可汗之下,還有若乾的小可汗,各有地盤,無論治權和武力均是獨立的,正所謂“雖移徙無常而各有地分”,若能進入到中央集權的階段,實力無疑可以大增。
更進一步的,假使有一個塞外民族統一大草原,將所有種族聯結起來,再無後顧之憂下,在場上眾人的想法中,除非遇上前所未有的強敵,他們將會勢如摧枯拉朽的席卷中原。
畢玄的話中之意,正是告誡始畢、暾欲穀等人,不應該在出征的關鍵時刻在狼神廟處內鬥奪權,同時也希望眾人暫時放下猜忌的心理,在取得足夠戰果之後再進行各種清算,最起碼得先暫時保持東突厥內部的統一。
然而,命不久矣的始畢並沒有真正對中土用兵的意思,相反更重視削弱兩個兄弟的權力,聽不進畢玄的言語,立即悄然向身邊的一隊騎士擺了個手勢,沉聲反駁道:
“中原王朝向以務農為主,人雖多我們百十倍,但調動軍隊卻非是易事,往往隻會引起民變,且防線又長,難以集中防守。”
“若是遠征反擊,隻要斷其糧道,便會成為缺糧勞師的孤軍,哪能抵擋我們這些出身大漠的精騎突襲,隻是天氣的變幻和沙漠的酷熱,已注定是敗亡之局。”
“因此,武尊也沒有必要過於重視統一中土的新朝,單看其有著主動出擊我們突厥的意思,便可知那趙青或許武學造詣甚深,但並不通曉軍事上的內容。”
然而,當始畢可汗刻意將中原實力說弱,並暗示邊上衛士作好準備的時候,隨著密林深處突然響起的一聲咳嗽,他忽然間雙手撫額止住了聲音,臉色青紫地跌倒在了地上,似乎中了劇毒。
刹那間明白敵人居然搶先下了殺手,始畢一副喘不過氣來的樣子,顫顫巍巍地抬起手臂,指向了邊上神色震驚的處羅可汗,頓時,一隊武藝精強的騎兵一擁而上,將沒反應過來的處羅當場射殺。
沒來得及在突如其來的變化中救下兩人,畢玄果斷地身形一晃,攔在了剩餘可汗中勢力最強盛的頡利麵前,雖然很懷疑他才是真正的幕後黑手,但此刻卻不得不全力出手,保下唯一擁有威望可繼承大汗之位的對方。
至於始畢可汗的兒子突利小可汗,原本也勉強算是合適的繼承人選,但選了他的話,大概率會因報複清算引發突厥的內亂,因此被急於穩定局勢的畢玄排除在了外麵。
在炎陽氣場的震懾之下,始畢的心腹騎兵不由得放棄了出手的指令,讓畢玄保持著某種仿若置身事外、冷眼旁觀的態度,向著頡利可汗緩緩望去,旨在讓對方表明他對於突厥未來走向的看法。
似乎早已有所準備,頡利以既悲傷又堅毅的神色望了地下已斷氣的兩位兄長一眼,歎了口氣道:“聖者重視安國和趙青的態度,正是頡利心中所想。”
“根據近期打探得到的情報,我們突厥人的武器裝備一度追趕上了中原王朝的技藝,但按照安國的發展趨勢來看,卻很可能在短時間內又重新被甩在後頭,淪落到戰國時期草原被李牧隨意掃蕩的局麵。”
“唯有集結族內百萬控弦之士,並聯合契丹、室韋、回紇諸國,合力攻入中土,方可除此大患。稍有大意,便可能落得萬劫不複的境地。”
“而在我軍渡河南下的同時,亦可將消息透露給西突厥、吐穀渾等國。隻要顯露出在中原取得據點的勢頭,為了避免我方力量單獨坐大,射匱將在無可選擇下到中原來分一杯羹,緊跟著從關西處發動入侵……”
聽完頡利經過石之軒、趙德言、暾欲穀等人指導過的發言,畢玄深表認同,知曉突厥此次實是麵臨著亡國滅族的巨大危機,區區一個始畢因內訌跟處羅同歸於儘,實在算不了什麼。
相反,以始畢個人的犧牲,換得入侵中原時複辟楊隋的“大義”,以及對全力集結軍力持反對意見的酋頭予以震懾,在此戰中保持統一的勢力,那才是冷靜下來後部族領袖應該去做的事情。
於是,在熊熊炬光照耀下,得到認可的頡利高舉兩手,朝著上方的“猛狼石”稟告,求突厥族的大神賜予勝利,聲音雄壯如金石敲擊,蘊含真勁,波蕩直衝崖壁,惹起回音,有山鳴壁應的懾人氣勢,震蕩山林河岸,蓋過了風聲樹音。
而在邊上扮成老者的石之軒,在計劃圓滿實行後心中微動,覺得此次幾近傾儘全草原之力的入侵,營造出的亂局應該可以持續很長時間,且讓自己可以趁機吞下這裡魔相宗和滅情道的勢力。
在此期間,精神分裂出三個人格,不得不想方設法恢複正常的自己,也應該暫且蟄伏一段時間,觀察著中原局勢的變化,隻於關鍵時刻試探一番。
已將“不死印法”升華成了新的“不死魔種”,修為大為長進,壽命總該比不知道閉關了多少年後冒出來的趙青更長吧?對方一出現就能跟向雨田進行合作,大有可能是相近時代中的人物。
當初自己能花上二十年把隋朝熬沒,此戰就算突厥失利慘敗,大不了花上百年時間躲躲藏藏,把她也給同樣熬沒了。
正當石之軒心中暗暗思索,被秘密舉行傳位儀式的畢玄、頡利等人屏退,來到密林中奉命搜尋剛才那聲咳嗽的來源時,狼山上空的數十丈處,天魔蒼璩透明化的元神卻在緊緊地盯著他的身影。
這位魔門聖祖的視線中,篡權奪位、狼神信任、十萬金狼軍渡河等等,並不算什麼事情,石之軒這個精神分裂的特殊個體,才真正引起了他的關注,亦是他來到此處的原因。
在他看來,石之軒的軀體內,曾經住著兩個不同的魂神,出奇地配合得極佳,雖仍不免因而形成他複雜矛盾至乎內裡互相衝突的個性,但也使他活得比其他人更多姿多彩,懂得自省,情緒的波動尤為激烈。
但現如今,這兩個魂神卻被第三個新冒出來的魂神擠到了彆處,然後逼於壓力互相融合壯大,將後者反過來壓製住了,但初顯優勢,又重新開始了分裂,如此往往複複,顯得猶為奇異,且將他的精神意念開發到了深廣無匹的程度。
仔細觀察著這個絕佳的實驗品,直至日出日落,一天時間已過,突厥人的主力大軍借著紮好的木筏,將人馬物資送往對岸的後套平原,小部分人留在西岸,於猛狼石下祭壇所在處,伐木立寨。
雖然才發生了一場政變,需要一段時間過渡以恢複穩定,但後套平原現時完全絕對處於突厥軍隊的控製下,令他們取得了在大河之南立足的據點,進可攻,退可守,戰略上無懈可擊。
落日映照裡,大河既不像源頭的清澈婉約,亦不是下遊區的重濁恢宏,而是白浪滔滔,挾勢而走,大有浩浩蕩蕩,一往無前之概。
突厥狼軍勢在必發,前鋒部隊的起行,大可能是一兩天內的事,此為突厥人晝伏夜行的一貫作風。
……
由於出遊的時間有限,蒼璩的元神無聲無息地離開了狼山地區,向著東南方向而去,在小半個時辰後回返到了他的肉身,竟然正是大興城內,甚至還是鄰近西寄園的一間小院。
忽然間,小院的門口傳來了敲門的聲音,外麵有個年輕人開口問候道:“屈大伯,你身為此次靈脈機甲製造工程的副主管,這兩天請病假在家,讓我們的工作效率都降了好幾成。”
“為此,魯大師派我特意送過來包治百病的靈藥和補藥,希望你早日康複,恢複精神重新參與工作!”
沒有對院子外的青年出聲回應,天魔蒼璩心念微動,解開了一邊臥在床上呈昏睡狀老者的穴位,然後從袍袖中取出了一卷古樸的圖冊,放在了床邊的桌案上。
在窗口處夕陽的光輝下,可以看清這卷圖冊最外麵寫著幾個大字“甲骨文圖解釋義”,赫然是能夠用來破解長生訣七幅圖前大量文字內容的密碼,也是他在這邊代替彆人身份一段時間後,所支付出的代價。
“長生訣”的運功之法,與“光”和生機息息相關,將日月星三光煉化轉為陰陽五行充滿生機的一麵,從而起到養生延壽的效果。
但此功真正最玄奧的地方,卻是從“光”進一步作出的延伸,邁入到“時光”的領域,以延緩意識所受時光的方式來達到“長生”的效果,需得結合裡麵的甲骨文篇章方才有領悟的可能。
像天魔蒼璩這般從西漢活到今天的漫長壽命,雖然大部分時間處於閉死關無意識的休眠狀態,但也在很大程度上借助了“長生訣”的神效,否則在一直沒有破碎飛升的情況下,早已壽儘而亡。
潛入研究所,了解到趙青從《道心種魔**》中發掘出的驚人潛力,他也是相當吃驚,發現這裡麵開發的東西比自己這個創功者更深奧也就算了,居然連看都需要很長時間才能看懂。
因此,蒼璩專門留下了“長生訣”的注釋,希望也同樣見到此功進一步的開發,緊接著悄然離開了這個小院,準備換上另一個新的身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