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缺天刀氣息出於心靈深處的鎖定之下,隱藏於重重劍影中的冰劍本體,也似乎要被這無人無刀的境界看破、壓製,強行接受天刀即將發動、仿如長河衝奔般的驚人攻勢。
由於材質上的差距,如果刀劍發生極其激烈的碰撞,讓冰劍來不及恢複,必然會可令天刀的鋒芒暫居上風,進一步與天地融為一體,擠壓前者可以調動的天地之力。
隻見宋缺攻出的刀勢逐漸增強,一刀比一刀重,有如電殛雷劈一般,內中蘊藏著淩厲至力足以橫掃千軍,血戰沙場的意境;
凜冽的冰寒刀氣,裂岸驚濤似的不住衝擊上揚,令方圓數十丈儘數染上了金色的刀光,隱去了自己的身影,或者說將自我的存在嵌入了刀與天地之間,從而發揮出極致的鋒芒。
對於一般的大宗師級高手來說,此時勝敗的關鍵,就看宋缺的刀勢成其決堤的洪濤巨浪前,能否將其堵塞,破壞其不斷積蓄附著在刀身上的天地自然之力;
最佳的方法,當然是疏導,不過在這個已臻“得刀後而忘刀”境界的刀法大家麵前,其精煉神凝的刀法,除硬拚外其他一切隻會是徒勞無功,白白將小命拱手奉上。
而為了避免被沉重堅硬的刀身克製,薄如蟬翼的冰劍卻使出了被認為是不可能的絕藝,先是遙遙發射出鋪天蓋地的劍氣牽製,織出無形而有實的氣網,分割破壞著天刀的領域;
隨即氣息驟變,表麵散逸出熾熱的熱芒,依靠陰氣陽氣之間的交感,乾涉著冰寒刀氣劈斬出後的軌跡,使其有相當一部分落在空處,且顯露出趙青將陽剛之氣藏於至寒之物內的驚人境界。
忽然間,晶瑩冰劍周圍裹挾著的光球似乎微微一滯,再次延展開來,形成了一根根覆蓋著柔和輝光的細長絲弦,倏然震蕩起來,奏出直入心靈深處的樂曲,與整片天地形成了奇異的共鳴。
仿如大自然奏起天籟,方圓十數丈的天地靈氣散開一圈圈變幻莫測的波紋,雖然表麵上沒有什麼實際的威力,但卻通過元氣的媒介在廣闊的精神天地內直接響起,無可阻攔。
此乃逍遙子當初所創“太玄十二劫”中的“風動雷興”,可以引動方圓數裡間的風氣與雷霆,陰陽交感,與自身領域的變化融合為一,將天地間的氣息鳴動成倍放大,化為防不勝防的可怕攻勢。
趙青在將其徹底領悟後,結合主世界的音樂之道,以其中最精要的心靈傳感為核心,形成了一門專門乾涉敵方精神境界的秘術,針對宋缺當前“忘刀”的狀態,予以克製。
“忘刀”之境,刀入手後再不知手上的刀為何物,無人無刀,隻餘最純淨的心靈,方能有引動天地自然之力的本領。
這裡的“忘刀”,並非隻是形容詞,或者棄刀不用,而是真的在實戰中忘記了刀的存在,進入玄之又玄的道境,揮灑招式之時,完全出於自然的反應。
由潛意識或者說神我、身意來主導刀法的施展,在威力上自然與本身的刀法修習經驗息息相關,積累越是深厚,越是變幻莫測。因此,同樣是“忘刀”之境,人和人之間的戰力亦能存在明顯的差彆。
而倘若通過某種方式令宋缺“清醒”過來,“發現”手中原然握著一把刀,則可以讓他暫時退出“忘刀”的狀態,跌落回到次一級的“得刀”之境。
實際上,這正是趙青對他設下的引導與試煉,想要鍛練宋缺抵抗心靈傳感的能力,令他得以悟出更高的境界。
但儘管心靈深處響起了宛若晨鐘暮鼓般的玄音,宋缺劈斬而出的刀光亦僅僅遲疑了半個刹那,便恢複到了刀從意、意從刀,心意交融的狀態,無意無刀。
隻見沉重的天刀像活過來般自具靈覺的尋找對手,在虛空中輕盈地畫出了一個完美的刀圓,他的軀體則完全由刀帶動,既自然流暢,又若鳥飛魚遊,渾然無瑕,精采絕倫。
刀鋒處的一點精芒,循著一優美至難以描擬,不溫不火的曲線弧度,遙遙迎向了鳴奏著的輝光絲弦,似若宋缺以刀的語言,說出了一個動人的故事,哀樂儘在其中,順利抵住了趙青的攻心秘術。
你奏出的心靈之樂固然有著難以抗禦的吸引力,但我這邊也同樣在欣賞為自己量身打造、觸人心弦的故事,深陷其中。在遠近有彆的情況下,後者帶來的影響自然可以抵消前者產生的效應。
在這一刀的極深處,隱隱可以窺見《劍典》彼岸劍訣“看破虛幻”的精義,以近乎圓滿的刀意守住了心靈的破綻,顯露出宋缺對有缺無缺的玄奧理解與巧妙應用。
人本身的層次,和武功的層次,是兩個似是而非的不同概念。
一個人可以修煉多種武功,決定個人層次的是這些武功練的最好的一種所處的層次。如果這種武功本身存在瓶頸,到了一定層次就上不去了,就需要修煉更好的武功才能進步。
而個人的主修武功如果層次非常高,那麼個人層次的提升就會反映到主修武功的層次上,包括每一次激烈的交戰,每一門新瀏覽的高深功法等等,能跟得上個人的提高,不會因為武功而束縛人。
宋缺能夠將彼岸劍訣的精義吸取融入刀道理論之中,彌補了“忘刀”之境的破綻所在,可見就層次而言,他的“天刀心法”已是與《劍典》同級數的武學,有著將後者包容吸收的潛力。
但饒是如此,在趙青製造出的心靈樂音乾涉下,宋缺一時間仍想不出反攻的法門,隻能通過合乎天地之理的刀法一遍遍地複述自己真情實感的人生經曆,守住自我,在變化上逐漸落到了下風。
反觀趙青一方,在隱隱感應到宋缺守住心靈的手段後,卻很快想出了進一步破解的法門。
冰劍高速盤旋著,仿佛整片天地都隨之震蕩了起來,刹那間分離出七個色彩純粹的光球,緊接著轟然爆開,如霞光般照亮了夜空,每一種光芒徹底融渾一體,共同形成了一幅橫跨上百丈的立體巨畫。
在撤退中的江淮軍眼中,這幅畫描述的是一堆高山雪景與江水的怪異拚湊,呈現出難以言喻的動態變化,但卻算不上精美,隻是格外巨大壯觀,令遠處的曆陽城在巨畫後方變成模糊不清的輪廓。
他們之所以看到的畫麵不怎麼正常,其實是立體投影的視角差異所導致的結果。儘管如此,這些從未目睹過如此驚人場景的兵卒,每一個都瞪大了眼睛,完全不敢置信,將其視為了傳說中的神跡。
而在巨畫正對著的宋缺眼前,這卻是另一種震撼人心的美景,群山連綿,白雪皚皚,龐大無比的積雪塊,在陽光下融解,沿冰崖凹處陷下,形成千百向下瀉流的小瀑布,彙聚成河,往東奔流;
隨著畫麵的變化,江水連續下跌幾個陡坎,雪浪翻飛,水霧朦朧,兩岸雪山對峙、冰川垂掛、雲繚霧繞,峽穀縱深萬丈,幾疑遠離人世。
又經過一段時間的流淌,江水變得稍稍平緩起來,也多出了幾個港口。在其中離港口不遠處的江麵上,一艘看起來普普通通的客船停泊在那裡,艙板上緩步走出了一位絕美的女子。
她是如此年輕,迎著金沙江送來的夜風,一襲長衫隨風拂揚,說不儘的閒適飄逸,俯眺清流,從容自若,背上掛著造型典雅的古劍,憑添了她三分英凜之氣。
在平靜和冷然的外表底下,女子的眼神透露出彷若在暗處鮮花般盛放的感情,在傾訴出對生命的熱戀和某種超乎世俗的追求,就像破開空穀幽林灑射大地的一抹陽光,燦爛輕盈。
毫無疑問,針對宋缺憑借著人生最深刻經曆抵禦自己心靈攻勢的手段,趙青順著他的意思,投映出了宋缺當年在金沙江虎跳峽附近初遇梵清惠的情景。
若是精研畫道的侯希白目睹這一幕,也不禁會生出感歎,驚歎於其中梵清惠形象的栩栩如生,發現裡麵滿是無法被畫筆以正常方式描繪出來、與精神、心靈渾為一體的動人奇景。
靠著親眼見過梵清惠,對她年輕時氣質相貌的還原,與在陸小鳳世界、天龍世界曾遊遍天下,看過虎跳峽景色的經曆,這樣的立體投影可以說逼真達到了一定的境界。
在宋缺未臻達完全覺醒、融渾一生記憶的天人極境之前,縱然有著一些偏差,也問題不大,完全足以對他起到震動心靈的作用,打破他堅守自我的心境。
若是宋缺成功地撐過了這更進一步的考驗,他在“忘刀”之境上的造詣才可以說達到了真正的巔峰,有著進軍“得忘之間”,乃至於在趙青思索中更高層境界的資格。
長天共月明,啼處夢魂驚。仿如小山般巨大,足以令人在百裡外看到的畫幕就像一麵無邊無際的鏡子,反映著天上明月灑照的輕柔光色,緩緩演繹著宋缺初見梵清惠的情形。
宋缺心靈澄明如鏡,不帶半絲塵念,目注這留給他最深刻記憶的靜齋女子梵清惠,逐漸接近著對方,唇角溢出一絲溫柔的笑意,目注畫麵中的大雪降落、融入河水,像重演當年的情景輕吟道:
“水底有明月,水上明月浮;水流月不去,月去水還流。”
……
距曆陽城十數裡的長江航道內,領頭的五艘巨艦似若在陸上行舟一般,黑壓壓一片,均是烏燈黑火,隻在船首處掛上照亮前方水道的風燈,船上旗幟如林,使人看不清船上的情況。
在桅帆暗影和燈火籠罩下,巨大的船身露出掣棹孔,每邊各探出數十枝長槳,快速起落下劃進水裡去,充盈著節奏、力氣和動感,煞是好看。
這五艘戰船乃已經作古的隋朝開國大臣楊素親自督建,名為五牙大艦,甲板上樓起五層,高達十二丈,每艦可容戰士八百之眾。
再上周邊護航的十數艘中型戰船,數十艘裝滿輜重、糧草的貨船,共同組成了從江都出發趕來支援曆陽的水師艦隊。
王世充換上戎裝,卓立船頭,眺望著遠方的巨畫奇景,一時默然不語。一眾手下的將領,分立他的身後,等待著他這位隋軍主將的指示。
王世充本姓支,屬於西域的某個胡族,其父幼時隨母嫁霸城王氏,故改姓王。
此人自幼喜讀史書,愛習兵法,官拜兵部侍郎,後改任江都通守,頗得楊廣看重,曾經擊敗過孟讓率領的義軍,名震天下。
當然,這隻是他明麵上的身份;暗地裡,他名義上是大尊許開山的弟子,大明尊教的當代原子,被授予《禦儘萬法根源智經》,懷有不弱的武功。
不過,由於是回紇大明尊教本是“魔王”哲羅於五十多年前帶著幾個手下建立的,底蘊不深,王世充其實是中途才加入的教派,武學根基薄弱,縱然苦修《智經》,仍算不上江湖中的強手。
不過,在史萬歲、楊素、吐萬緒、魚俱羅等隋朝真正宗師級高手均逝去的當下,武功高強,精擅兵法的王世充,也就成為了隋皇朝舉足輕重的人物,朝廷中有數的高手。
在揚州總管尉遲勝離奇失蹤,宇文化及閉關療傷的情況下,在曆陽被義軍進攻一事上,楊廣第一個就想到了過往戰績不錯的王世充,派遣他這位江都通守前來支援。
最初,王世充在大明尊教的控製下,原本隻是為了有官員支持,便於發展傳教,相當於教派打入隋朝的先鋒。但當他一步步登上朝廷的高位,自然也生出了割據一方自立門戶的心思。
他暗中屯兵買糧,收攏將領,在勢力範圍招募、訓練優良的精銳,對楊廣並無效忠之心。此次沒辦法才被派來支援曆陽,很可能會令自身力量受損,心中頗不情願。
“鎮周兄,曆陽城上空的那個怪異圖案,顯然並非吉兆,你見多識廣,對此有什麼看法嗎?”遲疑了一會,王世充轉頭向著一個剛出現在艙板的將領問道。
對方正是這支隋軍的副將,朝廷的金紫光祿大夫張鎮周,曾經指揮東陽郡上萬人的水軍,進攻東海的琉球國,凱旋而歸,實是隋軍中極其精通水戰的將領。
此人身材頎長,瘦削的臉龐顯得精明自信,神態冷靜自若,罕有露出笑容,高高的額頭微微隆起,好像內中蘊藏無窮的智慧。年紀在三十許,似是個一絲不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