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朦朧的月光和營帳的火光下，來人的麵目被稍微照亮……青榮認出正是之前天火下的幸存者林爾。
隻是，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找尋到林爾時，對方雖然有部分皮膚被高溫烤得潰爛，但相比起姬海乃至大多數白眉氏族的牧民來說，都隻算是輕傷，因此他們並沒有在意，隻是感歎此人運氣之好，剛好被任林的屍體蓋住躲過一劫。
但此刻，他的臉被撓出了道道劃痕，皮肉翻卷。
都比火傷還要嚴重了。
而看他沾滿碎肉的雙手……這竟是對方自己撓出來的，但他的臉上像是絲毫察覺不到痛苦一般掛著釋然的笑容。
加上詭異的語調、營帳的警報、此人明明是被看管又出現在此地……
青榮翻手，悄悄按住佩刀。
側身一步，擋在了姬海前麵。
林爾一皺眉，好像對他的做法很不滿意。
“我們以前認識嗎？”姬海問道。
他看出對方的視線所在。
“不，不需要認識……”林爾興奮著靠近，“但是那一天，我見過你，所以就忘不掉了……”
補充了酒精之後。
林爾感到自己的力量又回來了。
這或許就是博士所說的“酒足飯飽”，畢竟他有好好地進行進食儀式……
青榮則想起：
他們在把林爾帶回營地前，曾經路過了正在急救中的姬海，不過對方當時還處於昏迷之中。
“本來已經收集了好多件了，可惜被天上的那東西給燒壞了，不過如果他們看到你，一定會很滿意的……”林爾依舊在步步緊逼。
“件？”姬海一扯衣領，“你想要我的衣服麼。”
“是衣服……”林爾一頓。
“不過，是你身上的皮！”
話音未落，他已經猛地撲了上來。
可青榮與姬海兩人，反應更快，一左一右都各自閃開。
眼前的情況。
傻子都能看出來不對勁。
他們之所以還在與這林爾周旋，不過是看對方身後的營地已經響起警報，隻需要拖延時間等援兵趕到，就不用自己冒險。
隻是可惜，對方看起來腦子不好的樣子，實際上更是猴急。
青榮一躲，鋼刀出鞘。
但刀刃剛剛拔出一半，就爆閃出一溜兒的火星，同時他單臂巨震。
林爾的手掌，已經死死抓住了他的刀，發出嘎吱的摩擦聲響。
皮肉的碎屑，不住往下掉。
這個怪人的速度與力量……比他想象中要驚人得多。
青榮電光火石間一瞥，看清了他腳上破碎的鐵拷——林爾竟是活生生掙脫了安全措施的束縛。
看來如果那日不是他主動被縛，憑白眉氏族的士兵，不可能把他帶回來。
——青榮的腦海中，隻來得及閃過這些念頭。
一遭重擊。
就打上了他的胸膛。
在林爾的鞭腿砸上來之前，青榮連忙棄刀，翻手抽出刀鞘格擋。
巨大的骨裂聲。
獸骨磨製的精美刀鞘，瞬間化為了粉碎，撲在金鐵的胸鎧上——好消息是，憑借這些防禦，青榮斷掉的至少不是自己的肋骨。
可他整個人，還是被硬生生打飛了……而禍不單行，等到他奮力起身時已經滾入了草丘穀地，犁出一大條溝壑。
另一邊，姬海就隻剩下孤零零一個。
青榮連忙衝了過去，嘴角溢出鮮血。
不好……
他心中急切。
自己在白眉氏族中的工作，雖然大多數時候隻是外交出使……可作為少族長的伴當，未來天生就是要為他作戰擋刀的，從小也是習武不輟。
真正的實力，不亞於軍中的任何一個統帥。
隻是資曆還有所不足。
然而，在這林爾身前，竟是在一個照麵間就被擊退。
相比之下，
姬海傷重初愈，天賦在於馴獸又不在戰鬥，怎麼是林爾的對手？
隻見另一邊的白發年輕人，將手伸進獸袍，有些慌張的樣子。
顯然是想摸出他隨身的骨塤，可是又忘記了它之前已經損毀，還沒來得及配備新的。
更何況。
姬海此刻沒有自己強有力的寵獸，哪怕發揮出天賦，也沒什麼戰鬥力……
青榮立刻摸出短刀匕首，向著他們衝去。
可林爾此前已經展現出了他的速度，在擊退青榮之後，就立刻撲向了姬海。
把他按倒在地。
林爾的另一隻手，握著斷刀——剛剛的那一下，他竟是生生將青榮佩刀的刀刃部分給擰了下來。
就要向姬海的脖頸刺去。
“等等……”姬海無視了那鐵鉗一般仿佛能將胸膛壓碎的力量，奮力格住對方的手臂，一時間林爾的動作竟真的遲緩了下來，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有了這麼大的力氣。
不過，斷刀還在一寸寸逼近。
“青榮你先彆過來！”姬海咬牙喊道，隨即轉頭看向壓在自己身上的怪人，“你想要我身上的皮……為什麼？”
“為什麼……”林爾像是被激發了關鍵詞一樣，雖然臉上的表情依舊扭曲破碎，可聲線卻激動了起來，“當然是為了……”
“變成和你們一樣的東西……變成……人！”
他的語氣中。
含著數不儘的羨慕，
甚至嫉妒。
性、食欲、觸覺……乃至繁衍。
博士說了，這些都是無比美妙的事情，可它們……隻有人類能夠體驗到。
而自己，以及同類。
隻能在無儘的歲月中，一次又一次的重啟、遺忘、然後在絕望中朽爛。
更重要的是。
——這個世界不屬於他們。
我們背叛了主人。
博士說了……總有一天，會有人出來清算這份罪孽，清算每一個背叛者，連皇帝陛下也躲不過。
不同於奧克蘭人的小打小鬨。
那是真正的審判。
席卷世界。
他們沒有遺忘……
破碎的詞彙在林爾的“腦”中瘋狂閃過，遠古的記憶、博士的教誨、帝國崩潰時的預言……這些東西，它們許多甚至是在邏輯上相互矛盾的，此刻卻同時混雜在了一起，多線並行。
“到時候，唯一能夠幸存下來的，隻有真正的人類……”他最後說道，“所以，我要變成你們。”
“求求伱……把皮給我……”
“可是……”這時的姬海，不同於他之前的動作，顯得異乎尋常的冷靜。
他開口：
“你看我是"人"嗎？”
姬海的話，讓林爾驟然愣住了。
他快速掃描。
毛發、瞳孔、膚色……人類有且隻有一對眼睛一張嘴……也不同於之前遇到的那些蟲子和長鱗的怪物……這就是自己印象和定義中的人類……
斷刀的鋒刃，已經貼在了姬海的脖間大動脈上。
一邊的青榮，與他們還有七八米的距離，以他的速度不到一個呼吸就能趕到……可就因為林爾已經完全挾持了好友，哪怕沒有姬海的製止，他也不敢輕舉妄動。
更彆提自己的實力不濟。
眼下姬海不知道用什麼辦法，拖住了這個怪人，那最好的策略，還是保持現狀，等到追捕的援兵到來。
這時，林爾突然察覺到了。
姬海頸部以下……赫然有一道縫合的傷口，密密麻麻繞了一圈。
相鄰的皮膚。
顏色與組織，也略微有些不同。
“你換皮了！”
林爾反應過來，勃然大怒。
“是。”年輕人說，“抱歉，是我搶先一步。”
“你是幾號！”林爾猛地把他提起，“你怎麼能這麼做？這個人是我先發現的……他的皮是我的！”
“你下手太慢了。”
“不，我不信！”林爾拿著尖刀，就還要繼續刺下，“我聽博士說過……在古老的過去，人類也可以進行換皮手術……”
哢。
他的手再次被卡住了。
“那你怎麼解釋我的力氣？”年輕人按著對方的手緩緩往下，一邊說，“我是人類倒也罷了……但如果不是……”
“傷害夥伴的罪責，【學者】他不會沒有告訴你吧？”
“零二。”
林爾……零二的思維高速運轉，電火花在線路中亂躥，額部的表皮變得焦黃起來。
他對這兩人，從來沒有提起過博士……學者的名號，對方卻能這麼準確無誤地說出來……
加上獨屬於他們的力量、皮膚的縫合線……
身為同類的可能性。
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你的編號和識彆碼呢？”
零二的聲音，再無感情，模擬出來的音調變化，全部消失不見。
冰冷似機械。
“就在前麵！”
探照燈的射線，猛然撲到，將他們籠罩在內。
而漫山遍野，也出現了手持火把的人群——從兵甲的碰撞聲來看，顯然是全副武裝的士兵。
為首的，有一個身穿黑袍的年輕將軍，在朝這邊趕來。
他一馬當先，速度之快將身後的隨從全部落下。
青榮一喜。
他們如今所在是閃地與複仇地的交界，現在援兵趕到，哪怕這怪人突然發難，自己兩人全力抵抗也能拖延一會兒。
對方可是退無可退……
“走！”不料，零二抓住姬海的手，就要把他向著複仇地的方向拖去，用一套複雜的密報電碼說道，“事到如今，先離開這裡……彆的，我們私下裡再算賬！”
“啪。”
年輕人甩開了。
“我舍不得這身皮。”
他說的是通用語。
零二一愣，忽然意識到這個同伴在人類當中，並沒有暴露。
當下，一股莫名的情緒湧上心頭。
他感覺，自己竟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明白了博士……學者口中的，什麼叫做真正的嫉妒。
可學者的規矩不能不遵守。
他隻得拋下這個同類，獨自向複仇地跑去。
青榮見好友脫離危險，連忙趕到他的身邊，來不及查看他的情況，而是一臉詫異地看向他：“你是怎麼……”
你是怎麼說服他的？
剛剛雙方嘰裡呱啦一大通，有的地方能聽清，可青榮愣是沒聽懂。
他隻是突然覺得。
這位好友好像突然陌生了起來。
“彆管我，”姬海沒有看他，自己動身，“快追！”
青榮連忙拉住他：“那是複仇地！”
隨著天火西移，零二的速度又跑得飛快，要不了多久就會逃入複仇天火能夠覆蓋到的地方。
更何況……
你打得過他麼……青榮腹誹。
姬海看了他一眼。
這時，後方領頭的黑袍將軍已經趕到了兩人的身邊，對著他們行了一禮。
青榮連忙回禮。
作為主管白眉氏族外交事務的使節，他知道此人——
霍步陽。
年紀輕輕，卻據說是紅之王發跡前的好友，如今更是餘燼教團中的重要人物。千裡迢迢，也是最近才趕到閃地。
相較於斯昆鎮時，小霍的身長又是拔高了一節，體型也更加壯碩，他按著沉重的鋼鞭十手，對青榮的回禮隻是微微頷首。
反倒是轉向了他身邊的姬海。
想要說些什麼。
可是這時候，赤紅的星辰閃耀，複仇地的天火轟然而至。
這一次，無數巨大的光柱並非是針對某一個目標，而是漫無目的地掃射著，密密麻麻，從天空到遼闊的大地上，織成了一張豎琴般的網。
跑出去的零二。
正好落在了網中。
被強光吸引過去的青榮，突然睜大了雙眼，滿臉不可置信：隻見那足以燒融大地的激光，籠罩在零二的身上，的確點燃起了烈焰——可是這人仍然在奔跑著。
他愛惜的皮膚、血肉……一寸寸化為了焦炭，在空中飛舞成灰。
赤紅的人形。
隻剩下一副跑動的鋼架。
“骨，骨人……”一個詞彙從青榮的喉嚨間擠了出來。
哪怕被高溫燒紅，可畢竟還沒有熔化……生存法則第三：能夠在複仇地活動的，隻有機械生命。
骨人。
偽裝成人類的骨人！
還沒等他有更多反應，他身邊的好友——“姬海”，忽然對著霍步陽打了個手勢。
對小霍而言，這手勢他無比熟悉。
在樞紐站的時候，這可是約定好並無數次成功使用的暗號。
鐺——
還處在震驚中的青榮，眼前一黑，整個人的身子都癱軟下去。
黑袍的年輕人，如鬼魅般出現在了青榮身後，同時縮回手，出於禮貌接住了他。
“姬海怎麼樣了？”白發青年問道。
“他扮成你的樣子，正在教團裡為教眾們分發機油、散播福音……現在已經累倒了……與"初火"的第一次見麵，大家的印象還不壞。”小霍悄聲道，“不過，路大哥，連他的好友和骨人都分辨不出來……這樣已經可以了吧？”
“還差得遠。”
路夢掏出一直藏在獸袍下方的東西，手指翻飛，動作嫻熟無比。
那不是什麼骨塤或酒袋……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折疊拆卸的舊世界弩就重新在手中成型。
新到手的傑作級。
視野範圍中的準星，直指在烈焰裡奔跑的機械人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