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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啟新元三年,秋七月十四。
距離秋收,還有整一個月的時間。
雖然還沒有秋收,但今年的糧食產量,也已經被丞相府撒去關中各地的農稼官,帶回了預估數據。
——去年年末爆發的吳楚七國之亂,確實影響到了今年的春耕。
雖然叛亂三月而平,但那些隨大軍出征的兵卒、民夫,卻都是在初夏才隨大軍班師;
家中壯勞力不在,無論是春耕日的播種,還是後續的灌溉、照料,自然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響。
但好在影響不算太大——今年的秋收,雖然不可能是大豐收,但也不至於欠收。
大抵能有個三石多點的平均畝產,屬於即不高又不低的正常水準。
對於本就已經慘淡無比的糧價,這則消息,無疑又是一根壓在駱駝背上的重草。
糧價,也終於隨著這個消息的傳出,而正式跌破三十錢,來到了二十八錢每石。
百姓們也從一開始,糧價大幅下降的喜悅,逐步轉變為對糧價過低的擔憂。
——糧食便宜,可不隻是現在買的時候便宜!
秋收之後,大家夥要把手裡的糧食賣出去的時候,必定會比現在更便宜!
便宜的過了頭,農人的收入大幅縮水,雖然糧食還買得起,但其他的生活物資,恐怕就……
於是,糧價得以平抑帶來的喜悅,便逐漸轉變成了對糧價過低的擔憂。
底層百姓憂心忡忡,朝野內外,也被梁王劉武突然失蹤一事,給搞的人心惶惶。
有人說,是梁王劉武外出走動時太過高調,財帛動人心,讓落草的‘好漢’給盯上了;
但這個猜想,很快就被否決。
開什麼國際玩笑?
在這個世代——在天子啟、竇太後這一朝,為了財物綁架梁王劉武?
這和扯旗造反有什麼區彆?
也有人說,或許真是天子啟暗下動的手,把這個曾經覬覦神聖的弟弟,給人不知鬼不覺的噶掉了。
這個說法,也同樣沒有得到太多人的認同。
——天子啟是什麼人?
二十多年的太子,甚至還做過監國太子,為了平定吳楚七國之亂,連自己的老師都能下死手弄死不說,最後還一點罵名都沒沾上的狠角色!
真想要殺梁王,還用得著這種下三濫的手段?
真當誰都是梁王劉武啊?
···
再者說了:天子啟身體狀況每況愈下,這都已經是朝野內外心照不宣的事了。
這種微妙關頭,天子啟不想著一切求穩、不想著和母親竇太後搞好關係,好讓老太後確保政權交接的安穩進行,反而去通過對梁王劉武下死手,來刺激老太太?
這根本就說不通。
還是那句話:天子啟,不是梁王劉武;
這樣的蠢事兒,天子啟乾不出來。
排除了幾個明顯的錯誤答案之後,輿論才終於開始朝著正常人的方向發展起來。
——有人說到了點子上:梁王劉武,隻怕是擔心被天子啟治罪,才逃走躲了起來。
至於躲去了哪裡,卻是沒人能說出個一二三四了。
而在這明顯已經‘正常’起來的輿論中,卻也不乏一種極其睿智,也對劉榮極其不利的說法。
說是梁王劉武‘畏罪潛逃’,身邊必定沒帶多少隨行護衛;
考慮到之前,鬨得沸沸揚揚的皇太弟一事,梁王劉武‘落單’,對於太子劉榮而言,未必不是一個排除異己的良機……
這種說法的搞笑程度,其實和說天子啟殘害手足,是一個級彆的——劉榮沒這麼蠢,也沒這麼低級。
和天子啟一樣:劉榮想搞死這位梁王叔,雖然沒有天子啟那至少九種辦法,卻也不至於淪落到用如此下三濫的手段。
但這種明顯有些搞笑的說法,卻讓一個極其要命的人,生出了半信半疑的動搖。
——東宮,竇太後。
連天子啟都沒有被排除嫌疑,更甚是直接讓竇太後喊出一句‘帝殺吾子’,劉榮自然也逃不過這欲加之罪。
但讓朝堂內外,都頗有些大跌眼鏡的是:在被竇太後列為‘殺害梁王’的嫌疑人之後,劉榮卻並沒有選擇低調做人,窩在太子宮閉門謝客。
在這一天——在天子啟新元三年,秋七月十四,太子劉榮通過太子太師申屠嘉之口,向朝野內外下達通知:奉父皇詔諭,於秋七月十五日,舉朔望朝議!
按理來說,每月初一、十五,即朔、望二日舉朝議,是漢家由來已久的章程;
但天子不在長安的時候,朔望朝議,一般是會被替換成每五日舉行一次的常朝的。
即:天子在長安時,每月初一、十五朔望朝,五日、十日、二十日、二十五日,則舉常朝;
天子不在長安,就由丞相負責主持每五日一次的常朝,直到天子回到長安。
過去這段時間,長安朝堂便一直是在丞相周亞夫不情不願的主持下,每五日舉行一次沒有天子在場的常朝。
劉榮悉數與會,並承擔起了書記員的工作,將朝議的所有內容整理成奏疏,並送去甘泉宮,給老爺子過目。
該批準的批準,該提意見的提意見,該拿主意的拿主意。
眼下,劉榮說要舉朔望朝,又說是奉天子啟詔諭,那天子啟肯定還是不在場;
至於天子不在長安時,太子奉天子詔,舉朔望朝……
“這,可是監國太子掌政之時,才會發生的事啊……”
嗅到這麼一層的政治訊息,朝野內外不由得再度人心惶惶起來。
——太子,才剛得立不久啊!
就算平抑糧價一事,太子辦的十分妥當,但距離太子監國,也還差了不止一點半點?
陛下這麼急著要為太子鋪路,甚至隱隱透露出太子監國的意圖……
陛下,難道真的已經……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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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是擔心皇祖母借題發揮,才借這一出朔望朝議,來保孤幾日。”
“幾日之後,父皇也就該回到長安了……”
長安,蒿街中段北側,太子宮正門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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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劉榮一身戎裝,站在自己的寶駒旁,一邊打理著馬鞍的皮帶卡扣,嘴上一邊如是說道。
聽聞此言,一旁同樣身著戎裝,身後更是已經召集好太子衛隊的中盾衛程不識,麵上鬱色不由得更深了幾分。
“家上,真要在這要緊關頭,如此高調的往尚冠裡拿人?”
“讓廷尉派人捉拿,也是一樣的吧?”
憂心忡忡的說著,程不識不由再稍一頷首。
“眼下,梁王下落不明,太後都快要急瘋了;”
“說是近幾日,太後不是坐在榻上念叨‘梁王吾兒’,就是來回踱步間,嘀咕‘帝殺吾子’之類;”
“——便是家上,在此刻的太後眼中,隻怕也是和梁王之事逃不開乾係。”
“這種時候,難道不該是一動不如一靜——一切,都以穩住太後為先,等陛下折返長安,再說其他嗎?”
聞言,劉榮手上動作不由得一頓;
短暫的滯愣之後,劉榮卻是苦笑著搖了搖頭,忙完手裡的事便回過身。
悠然一聲長歎,方對程不識苦笑道:“若單論梁王叔的事,確實如此。”
“——如果隻有梁王叔這件事,那孤眼下,確實應該自閉太子宮,靜候父皇移駕回長安。”
“但除了梁王叔的事,父皇此番離京,還曾將平抑糧價一事托付於孤。”
“這件事,是肯定要殺一批人,以震懾宵小的。”
···
“原本我還有時間,慢慢搜集那些蠢貨、蛀蟲的罪證,再等秋收過後,順理成章的拿人。”
“但眼下,父皇不日便要折返長安;”
“處置這些人的事,便不得不抓緊了……”
劉榮隱晦一提,程不識當即心下了然。
——在這個時代,治一個人死罪,重要的不是他犯了什麼罪,而是這個人是什麼身份。
如果是個奴隸,那彆說是犯罪了——就算是看他不順眼,你也完全可以弄死他,卻根本不會有人說你什麼;
甚至都不會有人,關注到你殺了一個完全沒有社會地位的奴隸。
但若是個宗親諸侯,那就算是他舉兵謀逆,人們也會說:再怎麼著,那也是老劉家的親戚啊~
陛下,難道真要這麼狠心?
對自家人都這麼狠心,對俺們這些個農戶黔首——對俺們這些外人,陛下還能好到哪兒去?
可彆覺得這樣的說法,有任何誇張的身份!
就說去年的吳楚七國之亂,主謀吳王劉濞、楚王劉戊二人;
也就是這倆人,或主動、或被動的自留體麵了。
若不然——若是這二人活著被送到長安,那即便是對這二人恨之入骨的天子啟,也幾乎不可能光明正大的治這二人死罪。
要麼,就在長安圈禁——甚至是軟禁,而且還得好吃好喝,直到這二人老死;
頂天了去,也得是先‘使其閉門思過’,然後暗下裡下死手,再對外敷衍一聲:水土不服,暴斃而亡之類。
最大的可能性,是找個偏僻的院子給人關進去,象征性找幾個人伺候起居,並確保日常生活供應;
再派專人看管關押,直到二人‘鬱鬱而終’。
說回眼下:劉榮因為平抑糧價一事,而揪出了十來家挖宗廟、社稷牆角的蛀蟲,無論是出於個人情感,還是政治考量,都必須治這些人死罪。
而平抑糧價這件事,一開始是被天子啟交給內史田叔和太子劉榮,之後又被劉榮大包大攬,搶到手裡全權負責的。
所以,為了不讓君父遭受‘這也太心狠了,這麼點小事兒,就殺這麼多與國同休的功侯’的指責,同時也是為了有始有終——把老爺子交代給自己的事處理乾淨,劉榮都得趕在老爺子回長安之前,把這些蛀蟲搞定。
若不然,老爺子人都到長安了,這些蛀蟲卻還在尚冠裡住著,像個什麼樣子?
讓天子啟代勞吧?
——這件事是劉榮全權負責的,天子啟插手此事,就等同於宣告劉榮差事辦砸了,搞得天子啟不得不親自下場;
可若是不讓天子啟代勞?
——天子都回長安了,再讓太子去拿主意、去拿捏功侯的身死,也終歸是有些不合適。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就是一句話:老爺子踏入長安的那一刻,凡是有關平抑糧價的所有事,都必須徹底宣告完成!
那些因此事而‘獲罪於天’的蠢貨,也必須在天子啟踏入長安城之前,被各自埋進土裡。
老爺子傳回來的消息,是三天後,也就是秋七月十七日的清晨。
明日朔望朝,是劉榮太子生涯中,第一次以非書記員的身份——以決策者的角色,主持一場朔望朝;
後天,則要忙著準備迎接天子啟聖駕的事宜。
換而言之:今天,是劉榮處理這件事的最後機會……
“走吧。”
“打起旌旗,走禦道。”
“——到尚冠裡之後,直接將這份名單上的功侯府邸圍住!”
“孤,挨個上門拿人。”
丟下這麼一句話,劉榮便也翻身上馬,旋即將程不識遞上前的青銅胄帶在頭上。
幾乎是在盔胄戴上頭的一瞬間,劉榮原本溫潤如玉的平和氣質中,便陡然多出了一抹肅殺!
被那雙大義凜然,又不時閃過森然寒意的雙眸掃過,程不識也不由得下意識抬起手,對劉榮低頭一拱手。
而後,便是整支太子衛隊——共計五百北軍禁卒,在太子劉榮、中盾衛程不識二人的帶領下,浩浩蕩蕩的朝著尚冠裡而去。
在沿經未央宮北宮門,以及位於蒿街、尚冠裡交叉口的武庫時,自然有禁卒驚懼交加的上前,詢問劉榮‘意欲何為’。
當得知劉榮此行,是要前往尚冠裡緝拿罪犯時,宮門、武庫的護衛都是長鬆了一口氣;
之後,便難免唏噓感歎起來。
——這下,不知尚冠裡,又要少幾家‘與國同休’的功侯。
也不知這些人,究竟會淪落到怎樣的下場。
自留體麵,以保全家族?
罷官免爵,舉族貶為庶人?
又或者,直接就是……
···
“殿、殿下此來……”
一行人才剛踏入尚冠裡,當即便有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徹侯上前,擋在了劉榮所騎乘的戰馬前。
對於這幾位雖然算不上德行崇高,卻也勉強還算厚道的老者,劉榮的感官還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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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眼下,顯然不是和這些人噓寒問暖,以彰顯太子‘尊重長者’的時候。
“拿人。”
雖然一手持著馬鞭拱起了手,但劉榮開口道出的話卻是極其乾脆。
那幾位老功侯顯然也沒想到劉榮如此果決,麵色當即便更難看了幾分。
正要再開口,勸劉榮‘不要衝動行事’‘交由陛下聖斷’之類,卻被劉榮冷然抬手打斷。
“公務在身,便不與幾位老君侯寒暄了。”
“待拿了罪臣,再監斬行刑過後,孤在太子宮掃榻以待,恭候諸位大駕光臨。”
言罷,劉榮便不顧幾位老功侯還要再說,當即策動馬匹,頗有些失禮的將幾人逼退;
走出不多遠,便在第一棟侯府外拉韁駐馬。
從懷中掏出一卷竹簡,滿臉嚴肅的將其攤開;
而後,便當著尚冠裡功侯貴戚的麵,正對向那棟已經被重重包圍的侯府,宣讀起罪名。
“都昌侯:朱辟彊,五世侯,當今新元二年襲爵。”
“縱馬於市,縱使仆從欺打民男至死。”
“——族!”
“即刻查抄都昌侯府,凡府內親族,又仆從、雇工,儘數下獄!”
嘩!!!
劉榮話音未落,尚冠裡上下一片嘩然!
不是,至於嗎!!!
鬨市縱馬,這不就是交通違章嘛?!
縱容仆從毆打百姓至死,也不過就是賠個錢的事兒?
至於張口就是個駭人聽聞的‘族’?!!
不等眾人從驚駭中緩過神,劉榮已是策動馬匹,看都不看雞飛狗跳的都昌侯府一眼,便來到了幾十步外的第二棟侯府外。
“阿陵侯:郭客,三世侯,當今新元三年襲爵。”
“酒後失德,與人言宮諱之事,語辱當朝皇後。”
“——族!”
“即可查抄侯府,凡府上之人,儘皆下獄!”
好嘛!
前麵那個好歹還有點實打實的罪名,這個直接就是說了幾句酒話,便也被定了個‘族’。
這……
“平侯:工師執,三世侯,太宗孝文皇帝後元元年襲爵。”
“策馬踐民糧稼。”
“——族!”
得——踩草坪的;
···
“隆慮侯:周通,二世侯,太宗孝文皇帝後元二年襲爵。”
“莢錢欺民。”
“——族!”
漂亮——用假幣的。
···
“堂陽侯:孫德,二世侯。”
“孝惠皇帝七年襲爵!”
念到這句‘孝惠皇帝七年襲爵’的時候,劉榮陡然加重了語氣,還抬頭狠狠瞪了那發須花白的老侯爵一眼。
——做了三十多年徹侯,都一大把年紀的人了,瞎折騰什麼?!
而後,又冷漠的低下頭,繼續念道:“私釀酒。”
“——族!”
這個最狠——未儘經營許可,私自釀造酒水的……
···
一路走下來,劉榮嘴裡吐出來的罪名五花八門,愣是沒一個罪名,能從《漢律》中找到依據;
但劉榮對這些人最初的最終判罰,卻無一例外,都是個‘族’字。
事實如何,大家夥心裡都明白:這是太子‘欲加之罪’,或者說是編造個罪名,好給這些人最後保留一點顏麵。
但這動輒就是個‘族’字,留的那點體麵,似乎也沒那麼重要了……
“家上。”
“陛下不在長安,又太後憂心梁王安危,朝野內外人心惶惶。”
“值此人心思安之際,家上大興牢獄,隻怕是……”
見那十幾家功侯,真的被劉榮帶來的太子親衛查抄,也真的被‘舉族下獄’,尚冠裡自不免為一陣兔死狐悲的悲愴所充斥。
但對於這聲‘勸阻’,劉榮的態度,卻是比那一日的竇太後還要堅決。
“父皇離京,移駕甘泉之時,曾有詔諭:使太子假天子節,許便宜行事。”
“諸位若是有話,大可在明日朔望朝——或直接等父皇移駕長安,再親呈陛前。”
丟下這麼一句冰冷無情的話,劉榮便帶著押送‘罪臣’的隊伍,朝著廷尉大牢的方向走去。
——十幾家功侯,千八百號人,要想在今天,或者說是在天子啟回長安之前殺完,肯定是不現實的。
而且殺人之前不和天子啟知會一聲、遞個申請報告,也多少有點說不過去。
但在天子啟回長安之前,劉榮至少要把這些人的罪給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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