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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三思慮之後,劉榮終究還是沒有跟隨梁王劉武的腳步,急於折返長安。
因為劉榮想到了一個十分有趣的畫麵。
——本該在前線禦敵的梁王劉武,急不可耐的先劉榮一步跑去長安,拿著還沒蓋棺定論的‘平叛首功’,跟天子啟伸手要儲君皇太弟之位!
而在睢陽,皇長子劉榮浴血奮戰,替本該駐守睢陽的梁王劉武,完成後續的收尾工作;
等戰事徹底結束,再慢慢悠悠回長安……
有了決斷,劉榮便也就踏踏實實留了下來。
還是和過去這段時間一樣:除了第一日不自量力的挽弓搭箭,拉傷了手臂,便開始搬運弓羽、飯食,儼然一副民夫的架勢。
而在距離睢陽一百五十裡外的昌邑——整個軍營之內,都被一股莫名焦慮的氛圍所充斥。
“叛軍敗亡,指日可待!”
收到韓頹當奇襲淮泗口,一戰定乾坤的消息之後,昌邑大營第一時間,儘為一陣歡騰所占據。
——再怎麼‘關中漢卒’,凡是個兵,就都希望儘早結束戰事,然後帶著勝利回到家鄉,與父母妻兒團聚。
韓頹當踏雪一擊,奇襲淮泗口,戰事逐漸明朗,昌邑大營的關中將士們,自然就憧憬起了即將到手的勝利,以及回家的遠途。
但很快,將士們便逐漸反應了過來:戰事,隻是勝負已定,卻還並沒有結束。
吳王劉濞麾下的吳楚叛軍主力,依舊有將近三十萬兵馬,於睢陽-昌邑一帶;
而在退路、糧道斷絕之後,身陷絕境的吳楚叛軍,必將發起瀕死前的凶猛反撲!
相較於城堅牆厚,讓吳楚叛軍久攻而不能下的睢陽城,昌邑顯然是更好的選擇……
“太尉呢?!”
“叛軍已經從睢陽撤了回來,不再攻城了!”
“太尉還不出來主持大局嗎?!!”
昌邑大營的中軍大帳外,一眾將官滿是焦急的聚集於此,將已經隱隱成為周亞夫副手的程不識,給裡外圍了個三圈。
你一言、我一語的喋喋不休,總結起來,也不外乎一句:太尉為何還不現身?
吳楚叛軍大概率即將來犯,太尉為何不做布置?
被將官們嘰嘰喳喳的嘈雜聲吵得直皺眉頭,程不識再三按捺,才總算是沒有嗬止眾人的嘈亂。
就這麼麵無表情的看著身邊一眾將官,待眾人次序住了口,才深吸一口氣,再將胸中的煩躁合氣吐出。
調整好情緒,才雲淡風輕道:“對於吳楚賊子的動向,太尉早有預料。”
“太尉軍令:最早今夜,最晚明日清晨,吳楚叛軍便會從西北方向來攻,另從東南方向佯攻。”
“眾將各自回去,以西北方向為主,西、北兩側為輔布置防線。”
淡漠到不帶絲毫情感,就好似機械般冰冷的語調,倒也惹得眾將心中的焦急稍平複下去了些;
稍一思慮,又趕忙開口問道:“西北?”
“怎會是西北?”
“——現下,叛軍設營於睢陽以北,位於我昌邑正西!”
“而叛軍原先設在睢陽以東的大營,則位於我昌邑正南。”
“若要來攻,叛軍當是從正西,或西南方向來攻才是?”
聽聞此言,程不識隻麵不改色的稍昂起頭,神情仍不見絲毫情緒波動。
“太尉說了:叛軍會先派老弱佯裝向東撤離,而後突然折返,從東南方向進攻昌邑,吸引我軍的注意力。”
“而叛軍的主力,則會藏在睢陽以北、昌邑以西的軍營內,潛行繞道至昌邑的西北方向,趁我軍與佯攻的叛軍老弱交戰於東南,驟然暴起而攻!”
“——太尉已經有軍令,諸位就莫要再有疑慮了。”
“想得通,就執行太尉的軍令;”
“便是想不通,也得先執行,然後再私下慢慢琢磨。”
滿帶著自信,甚至還隱隱帶些自負的一番話,頓時惹得眾將官再度焦急起來。
但程不識稍一抬眼,不輕不重的‘嗯?’了一聲,眾將這才反應過來。
——對呀!
那可是周太尉!
連淮泗口沒有重兵駐守,隻需三千輕騎就能拿下,都能準確料到的周太尉,還能看不透叛軍那點小伎倆?
如是想著,眾將官也終是逐漸安下心來;
隻心中仍存留著些許遲疑,使得其中一人小心開口道:“不知太尉…何在?”
很顯然,這人還是有些信不過程不識,想要親眼見到太尉周亞夫。
就算不能從周亞夫口中,聽到程不識方才說的這番話,如此危急時刻,周太尉好歹也得在大家夥麵前露個臉,借著巡查的名義,在兵士們麵前露個臉吧?
隻可惜:程不識依舊是那副麵癱臉,聽聞此問,也隻不冷不淡道:“太尉在歇酣。”
“猜到諸位會前來,才預先留了話。”
“得了軍令,諸位便各自回去吧。”
“——至多不超過三個時辰,叛軍就會開始從東南佯攻。”
“但太尉已經在大營東南方向布下防線,並不需要再加兵駐守;”
“開戰之後,諸位務必要穩住,絕不可將布防在大營西北方向的兵馬,有一兵、一卒離開防守位置!”
似是欲蓋彌彰,甚至頗值得玩味的一番話,卻反而讓眾將官頓時安下心來,麵上再也不見絲毫焦急之色,各自拱手領了命,便朝著營中各處四散而去。
送走諸將,程不識暗下長鬆了口氣,麵上卻仍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架勢,麵無表情的回過身,翻起帳簾,抬腳走進了周亞夫的太尉大帳。
和程不識出去時一樣:太尉周亞夫並沒有‘臥榻歇酣’,而是負手站在帳內的堪輿前,眉頭不時緊一緊,不片刻後又放鬆。
麵無表情的走上前,深吸一口氣,程不識便拱起手:“稟太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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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太尉竟有暇歇酣,諸將便多已得心安。”
稍壓低音量的一聲稟奏,也是讓周亞夫頗有些突兀的回過身來,就好似正在發呆的人,被旁人打了個響指所驚醒。
定定的看了程不識三兩息,周亞夫這才徹底回過神來,微一咧嘴角;
下意識朝程不識身後的帳簾看了眼,便含笑一點頭,招手示意程不識上前。
待二人都坐下身,周亞夫才輕呼出一口氣,看著程不識那仍帶些不解的麵容,含笑解釋起自己這麼做的意圖。
“吳楚叛軍,尚有可戰之卒三十萬,又是身臨絕境時,向死而生的反撲。”
“——兵法雲,歸師勿掩,窮寇勿追;”
“縱是圍城,亦當圍其三而缺其一,不得使敵陷入絕境。”
“這是因為對於敗局已定的軍隊而言,留一條生路,反而可以讓士卒們為了求生的逃散;”
“但若是身陷絕境,那自知求生無路的兵卒們,就會帶著悍不畏死的鬥誌,發起極為猛烈的反撲。”
“雖然古往今來,向死而生的成功案例,幾乎隻有項籍在巨鹿破釜沉舟的那一戰,但這個可能性,也絕不是完全沒有。”
···
“為將者,在勝負未定的時候,要無所不用其極的為本方贏得籌碼,以奠定最後的勝勢;”
“但在勝負已分之後,將軍要做的,卻是最大限度減少傷亡、損失,以最小的代價,將已經屬於自己的勝利穩穩抓回手中。”
“——眼下,吳楚叛軍窮途末路,又早就對攻破睢陽失去了信心,最後的希望,便是攻滅我周亞夫駐守的昌邑。”
“在這樣猛烈的衝擊下,將士們會慌亂。”
“尤其叛軍數十萬兵馬衝擊,昌邑卻隻有十萬兵馬駐守,就更容易讓軍心動搖。”
“這種時候,唯一能讓將士們安下心的,便隻有運籌帷幄,一切儘在掌控——甚至還有心思睡上一覺的主將了……”
聽著周亞夫滿帶笑意,慢條斯理的為自己解釋起這麼做的初衷,程不識思慮片刻,方若有感悟的點下頭。
從思緒中回過神來,看著周亞夫望向自己的目光,欣賞之情恨不能溢出來,程不識也回過味來:作為太尉的周亞夫,並不需要和自己解釋這麼多。
就像方才,程不識在帳外對眾將所說的那樣:理解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
軍令如山!
而周亞夫之所以這麼細心的為自己講解,更多的,顯然是想要提點自己……
“謝太尉解惑。”
意識到周亞夫是在手把手教自己‘該怎麼做一個好將軍’,程不識也不矯情,起身便是對周亞夫深深一拜。
本就是武人的直性子,又身處軍營之中,麵對同樣作為武人的程不識,周亞夫也沒多矯情,坦然受了程不識這一拜。
笑意盈盈的等程不識直起身,才示意程不識再度坐下身來。
接下來這一番話,周亞夫的語調中,卻是莫名帶上了些許感慨。
“此戰,吳楚之亂得以平定,我立下的功勞,是很大的。”
聽聞周亞夫這稍帶自誇意味的話,程不識並沒覺得哪裡不對,隻自然地點下頭。
——如果說貢獻,那肯定是在睢陽主戰場血戰兩個多月,將吳楚叛軍硬生生擋在睢陽以東的梁王劉武,屬於此戰貢獻最大的一人。
但決定此戰最終走向的,無疑是派兵奪下淮泗口,一舉破滅吳王劉濞‘位即九五’之美夢的太尉周亞夫。
尤其接下來,周亞夫還要守住昌邑,擋住劉濞瀕死前最後的反撲;
叛軍主力潰散之後,還要依次平定趙、齊、吳、楚等地——也就是大半個關東。
毫不誇張的說:此戰,長安朝堂之所以能獲得最終勝利、吳楚之亂之所以能被順利平定,周亞夫的功勞至少在一半以上!
剩下不到一半,就算是歸梁王劉武所有,也更多是‘苦勞’。
雖然不知道周亞夫為什麼要在眼下——在叛亂還沒完全平定的當下,就這麼直截了當的誇自己‘功勞很大’,程不識也還是沒覺得這有什麼。
武人,尤其是漢家的武人,幾乎是天底下最講道理的群體。
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有這個功勞,那你就算是拽破天際,那也是你應得的!
沒這個功勞,你就算是被踩進泥裡,也完全是你自己沒本事,怪不得旁人。
但周亞夫顯然不是單純想要顯擺自己。
或者說:作為如今漢家軍隊中最頂尖的一批將領——甚至是最頂尖的那一個,周亞夫,顯然已經不再是個單純的武人了。
周亞夫,還是一個政治人物,也必定會是一個政治人物。
合不合格另說——至少他是……
“說這些,不是想要炫耀自己的武勳。”
“而是想告訴程都尉:此戰過後,我大概率無法再領兵出征了……”
回味著周亞夫在此次吳楚之亂中,已經立下、即將立下,以及必將立下的功勞,程不識正要組織一下語言,順著話頭好好奉承一下周亞夫;
突聞周亞夫這急促的轉折,程不識不由得為之一愣,稍呆愣片刻,旋即便若有所思的低下頭去。
——功高震主。
冷兵器時代,每一個頂級武將,都永遠繞不過的一個話題。
誠然,比起那些因為功高震主,而不得善終的武將,周亞夫的情況稍好一些。
畢竟當今天子啟羽翼豐滿,又正值年壯,就算周亞夫功高,也不大能震到天子啟這個‘主’。
但也已經無限趨近於臨界點;
再往前一步,哪怕是再小的一步,也很可能讓天子啟生出‘不除此僚,寢食難安’的念頭。
所以,為了能帶著這潑天大功善終,周亞夫最好的選擇,就是從軍中隱退。
以後躋身廟堂也好,歸養故裡也罷——隻是無論如何,都絕不可再染指兵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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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就意味著此戰,即是周亞夫揚名青史的成名戰,也將是這位千古名將的絕唱……
“絳侯……”
意識到周亞夫即將結束軍伍生涯,程不識隻覺一陣悲從中來。
周亞夫倒是頗為坦然,仍帶著那抹輕鬆的笑容,麵帶讚賞的對程不識微一頷首。
“急流勇退,需要大勇氣、大智慧。”
“——我或許沒有那樣的智慧,但至少有這樣的勇氣。”
“畢竟過往百十年,因功高震主而不得善終的前車之鑒,實在是太多太多……”
語帶唏噓得道出此語,周亞夫也稍斂去麵上笑意,悠悠發出一聲長歎。
接下來的話語中,周亞夫的語調,也隨之帶上了若有似無的遺憾。
“沒能率領我漢家的銳士,和匈奴人大戰一場——這將是我畢生的憾事。”
“但能為我漢家,平定這場雖然隻有不到三個月,卻也荼毒了大半個關東的吳楚之亂,我也算是‘不墮先祖之威名’。”
“隻是在我之後,我漢家的將軍——尤其是年輕的將軍,便將很難再有可堪一用者。”
“如那驍騎都尉李廣,知之身先士卒,卻不知籌謀布局、進退列陣;”
“又如那中郎將郅都,分明是個將軍的胚子,卻非要拿著一本《韓非子》,去朝中走酷吏的路子……”
···
“我找了很多年。”
“我漢家在我之後,可堪一用的下一代將帥——我找了許多年,也觀察了很多人。”
“在我看來,依程都尉的才學,應該是能在我之後,扛起我漢家的帥旗的……”
周亞夫此言一出,程不識何嘗聽不出:太尉周亞夫,這是隱晦的表示想要收自己為弟子,以傳授兵陣方麵的畢生所學?
就算是不記名、非正式的那種,單是這傳道受業之恩,也足以讓程不識,將周亞夫視作畢生的老師!
隻是和驍騎都尉李廣所不同:程不識的穩重,不單體現在用兵之上。
在政治方麵,程不識,也同樣穩妥到讓人歎為觀止……
“太尉急流勇退,即沒有為難陛下,也沒有難為自己——這實在是令末將拍馬都不能及其一二的大勇氣、大智慧!”
“隻是末將一生持重,為人處世,乃至排兵布陣,都向來隻求一個‘穩’字。”
“——守成有餘,卻進取不足。”
“像我這樣的人,或許可以守一座城、一個郡。”
“但讓我來指揮一場大戰,最好的結果和最差的結果,恐怕,都隻是不敗而已……”
程不識這麼說也沒錯。
作為一個將‘穩’字貫徹一生的男人,程不識用兵一板一眼,步步為營,出不了大簍子,但也很難立下大功,自更不用說奇功。
但這些話由程不識本人說出,顯然就不是這個意思了。
——作為武人,程不識當然也有著建功立業的信心和展望。
之所以這麼說,與其說是否定自己,倒不如說:是在委婉的拒絕周亞夫。
聽出程不識的這層意圖,周亞夫卻並沒有感到失落,又或是惱羞成怒。
隻深深看了程不識一眼,才將眼中,那更多了三分的欣賞之意斂去;
含笑低下頭,看著麵前寫有軍報的竹簡。
過了好一會兒,才將竹簡合上,抬頭望向程不識,深吸一口氣。
“叛軍差不多要動了。”
“——東南方向的佯攻,我派了幾員宿將。”
“西北方向,就交給程都尉獨自應對。”
很顯然,這是考驗。
全權指揮作戰,應對吳楚聯軍主力的夜襲+強攻,是周亞夫對程不識的考驗。
至於考驗什麼,二人心裡都清楚;
但這除了是考驗,也同樣是周亞夫對程不識下達的軍令。
對於驍騎都尉李廣而言,軍令,或許隻是一塊用來擦屁股的廁籌;
但對程不識而言,軍令,當真如山……
“喏。”
最終,程不識領命而去。
而在身後,望著程不識離去時的背影,周亞夫才剛壓下去的嘴角,也終是再度翹起一抹愉悅的弧度。
“好啊……”
“好……”
“無論是用兵還是做人,都遠非那驍騎都尉李廣所能比;”
“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