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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啟新元三年的第一場雪,是伴隨著一個轟動性新聞,一同降臨在梁地的。
——弓高侯韓頹當親率輕騎三千,踏雪一擊,奪取淮泗口!
消息傳出,天下震動!!!
正如後世無人不知: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當下也無人不知:劉濞的吳楚叛軍,絕對不能失去淮泗口!
一旦淮泗口脫離吳楚叛軍的掌控,那叛軍就將失去整條後勤補給線,瞬間變成孤軍!
哪怕擁兵數以十萬計,亦再也無法從後方輸送糧草,從而正式進入潰散倒計時的孤軍……
“劉濞老賊,居然不知道駐重兵於淮泗口?”
“周亞夫這平叛,平的也太過輕鬆了吧?”
“還有那韓頹當——一介匈奴降將,居然撈到這麼大便宜……”
消息傳回長安,除了響徹長安城上空的歡呼聲之外,高門顯貴之見,自然也開始出現這樣的聲音。
但在關東,作為主戰場的睢陽城,以及‘明修昌邑,暗度淮泗’的周亞夫所部,卻並非是一片歡騰的景象。
——叛軍瘋了!
是的,瘋了。
這個說法毫不誇張。
在淮泗口易手的消息,傳回睢陽主戰場的第一時間,吳楚叛軍尚存的近三十萬兵力,幾乎是傾巢而出,猛攻睢陽!
原本隻能容納兩到三萬叛軍的睢陽北城牆,被吳楚叛軍二十多萬人,塞了個滿滿當當,卻絲毫不影響叛軍將士雙目猩紅,不要命的衝向睢陽城。
擠不動,硬擠!
推不動,硬推!
就這麼癲狂般強攻半日,在睢陽北城牆外,留下上萬具屍體之後,叛軍才再度回到了距離睢陽城數十裡的大營。
隻是無論睢陽城內的梁國守軍,亦或是駐紮昌邑的周亞夫所部,心裡都很清楚:叛軍,並不是放棄了。
而是在本能的、癲狂式的發瘋之後,稍稍冷靜了下來。
接下來,已經斷了糧道和退路,身陷絕境的叛軍,將爆發出人類最基本的求生欲,無所不用其極的尋找突破口。
——要麼繼續攻打睢陽,要麼,攻打昌邑的周亞夫!
唯獨不存在的選項,是向東後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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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
“叛軍為什麼不先行東撤呢?”
“——太尉就算派了弓高侯奇襲淮泗口,也不可能派太多的兵馬;”
“叛軍隻要大軍折回,不就又可以重新奪回淮泗口了嗎?”
睢陽城頭,角樓之上。
又將一口盛滿弓羽箭矢的木箱搬上城頭,卻發現城外的叛軍已然推去,劉榮趁著歇腳的功夫,便再次和老中尉張羽交談起來。
當張羽提出接下來,劉濞的叛軍要麼繼續攻睢陽,要麼轉頭去打昌邑,唯獨不可能向東回撤時,劉榮便也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誠然,叛軍得以從楚都彭城,一路攻城略地到梁都睢陽——之所以暢通無阻,是由於兵貴神速;”
“如果東撤,那叛軍想再次兵臨睢陽城下,會平白多費功夫。”
“但再如何,也總好過如今這糧道斷絕,軍心大亂的狀況?”
見張羽一副淺笑盈盈,甚至已不見多少憂慮之色的淡定神容,劉榮趕忙又是一問。
卻見張羽聞言,隻含笑輕歎一口氣,滿帶著輕鬆——甚至隱隱帶著些大仇即將得報的期待和暢快,遙望向城外遠方的叛軍大營。
“公子說的沒錯。”
“——如果可以的話,那劉濞此刻最應該做的,當然是引軍東撤,重新奪回淮泗口,恢複糧道暢通,而後再行西進。”
“也確實如公子所言:回到淮泗口,再重新西進,以圖兵臨睢陽城下——對劉濞而言是很糟糕的結果,但總歸不會比眼下更糟糕。”
“隻是公子,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點。”
“甚至很可能連劉濞,先前也同樣忽略掉了這一點。”
“而恰恰是這不怎麼起眼的關鍵,卻被周太尉準確捕捉到了……”
一語既出,惹得劉榮麵上好奇之色更甚,張羽隻含笑咧起嘴角。
“兵源。”
“吳楚叛軍的兵源,絕大多數,都是臨時征集,更或直接就是強令裹挾的民丁。”
“——如果此刻,劉濞麾下的叛軍不是近三十萬民夫,而是二十萬,甚至哪怕隻是十萬訓練有素的兵士,那劉濞尚且還有可能引軍東撤,重奪淮泗口。”
“但麾下兵卒幾乎全是農戶民丁,便意味著劉濞麾下叛軍的軍心、士氣,其實是非常脆弱的。”
···
“在取得勝利的時候,叛軍的士氣會很快高漲,尤其是接連不斷的勝利,更會讓叛軍‘勇不可當’,看上去和久經沙場的老卒沒什麼兩樣。”
“可一旦遭遇險阻,尤其是綿延數月的阻礙,這支軍隊的士氣,也同樣會很輕易的動搖。”
“如果說先前,叛軍自彭城西出,連戰連捷,讓叛軍將士都認為‘長安朝堂不過爾爾’的話,那久攻睢陽不下,就很容易讓叛軍士卒心生疑慮。”
“睢陽的梁國兵尚且如此,那太尉周亞夫的關中兵呢?”
“更或是棘門軍、霸上軍——乃至細柳營這樣的百戰精銳,又會是怎樣驍勇呢?”
“——隻要這樣的想法出現在腦海中,叛軍的士卒們,就會很難再提起勇氣。”
“而失去了勇氣的吳楚叛軍,與其說是‘軍’,倒不如說,就是一群手持兵刃的農夫而已……”
聞言,劉榮若有所思的將目光移開,沉思良久,才緩緩點下頭。
“老將軍的意思是:久攻睢陽而不下,已經讓叛軍軍心不穩,若劉濞再引兵東撤,叛軍很可能就此潰散?”
卻見張羽輕輕搖搖頭,麵上笑意卻愈發直達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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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隻是潰散,那劉濞老賊,也未免太過幸運了些……”
“久攻睢陽而不下,已經讓叛軍將士心中,生出‘梁國兵驍勇善戰’的想法,對於關中兵馬,乃至棘門、霸上等常備軍,更已是心生恐懼。”
“在這樣的情況下,後方傳回糧道被斷絕的消息,很容易讓叛軍將士,主動將周太尉奉若神明。”
“——周太尉麾下的十萬大軍,是較梁國兵更悍勇的關中卒;”
“周太尉本人,更直接就是細柳營的主將……”
···
“若劉濞不迅速下達戰鬥指令,讓麾下叛軍時刻身處備戰狀態——時刻專注於戰事而無暇他顧,一旦叛軍將士閒下來,就會開始思考這些問題。”
“所以,留給劉濞的選擇,便隻有拚這最後一口氣:要麼一鼓作氣打下睢陽,得到睢陽城內的糧草;要麼攻破周太尉在昌邑的大軍,以擊破麾下將士對周太尉的恐懼。”
“如果這兩點都做不到,那劉濞與其率軍回撤,還不如棄軍而逃。”
“因為引軍東撤,就意味著叛軍將士,會從戰鬥狀態中脫離出來,並開始思考。”
“一旦叛軍將士開始思考,便很容易讓某些聰明人,出現‘與其敗亡,不如棄暗投明,以劉濞項上人頭請功於長安’的想法……”
聽到這裡,劉榮才終於麵帶了然之色,緩緩點下頭,神情也莫名放鬆了些。
“如此說來,劉濞的敗亡,已成定局?”
聞言,老張羽即沒有點頭承認,也沒有搖頭否認;
隻仍帶著那一抹深達眼底的笑意,負手屹立於牆頭,眺望向城牆之外。
“兩個月前,劉濞率大軍五十萬,尚且不能攻破我睢陽城。”
“如今,劉濞麾下可戰之兵,至多不過三十萬!”
“而我睢陽守軍雖也有傷亡,卻也已經經曆了戰場的洗禮。”
“——睢陽,劉濞是不可能攻破的了。”
“劉濞唯一的機會,便是攻破周太尉駐守的昌邑,以扭轉乾坤。”
···
“但周太尉,恐怕早就已經想到了這一天。”
“所以,過去近兩個月的時間,周太尉麾下的關中兵馬,才會整日在昌邑挖戰壕、壘土牆。”
“——早在率軍從長安出發時,周太尉,恐怕就已經料到了此戰的後續發展。”
“從抵達昌邑的那一天開始,周太尉,就已經在為今天做準備了……”
聽到這裡,饒是對曆史有所知解,對吳楚之亂的大致脈絡有所了解,劉榮也還是因張羽這段話,而佩服起周亞夫的戰略推演能力。
過去這兩個月,周亞夫所部被詬病最多的一點是什麼?
與絕大多數人的猜測所不同:坐視睢陽被攻打而不派兵支援,根本沒讓多少人生出唾罵周亞夫的心思。
——坐視友軍被攻擊而無動於衷,確實有些冷血;
卻很符合此番,長安朝堂為平定叛亂,所定下的主體戰略。
無論是從‘與睢陽互為犄角,彼此照應’的戰略角度,還是‘讓梁國和叛軍拚個兩敗俱傷,以免梁國將來尾大不掉’的政治考量,周亞夫在昌邑按兵不動,都是完全符合既定戰略的。
真正讓周亞夫在過去這兩個月飽受詬病的,是昌邑的十萬關中卒,從抵達昌邑的第一天開始,便開始在昌邑挖壕溝。
什麼鬼?
派你周亞夫來平叛,你擱這玩兒上基建了?
尤其是昌邑的位置,更讓人摸不著頭腦。
——劉濞率軍西進,睢陽城是劉濞西進路上的阻礙;
而昌邑卻位於睢陽戰場的東北方向,隱隱位於叛軍的側後方。
在這個位置,擺出堅壁清野、死守城池的架勢?
誰理你啊?
劉濞若攻破睢陽,怎麼可能還回頭打昌邑?
人家直接繼續向西,打滎陽敖倉,甚至直接就是洛陽了!
就連具備穿越者視角的劉榮,也一度懷疑周亞夫此舉,不過是示敵以弱的計謀而已。
——讓麾下將士在昌邑堅壁清野,不過是周亞夫想扮豬吃虎,先給叛軍留下一個‘我很蠢’的印象。
直到今天,聽張羽這麼細細道來,劉榮才後知後覺的發現:事實,大概率便是張羽所說的這般。
早在還沒有抵達戰場時,周亞夫,就已經推演出了整場戰役的走向;
而在昌邑堅壁清野,也恰恰是未雨綢繆——為如今,叛軍走投無路,從而孤注一擲,猛攻昌邑做準備……
“不愧是先帝臨終之時,留給父皇的柱石啊……”
“單是這戰略視角,縱觀東、西兩漢,怕是都能躋身於前五?”
對於劉榮的思緒,張羽自是一無所知。
就這麼含笑望向城牆外,看了不知多久,才終是緩緩回過身,在牆垛內就地坐了下來。
老將軍坐下,劉榮自也是下意識上手扶了一把,旋即也跟著坐下了身。
而張羽接下來這一番話,卻讓劉榮驚愕之餘,不由得感到一陣好笑……
“這些話,我也都告訴了王上。”
“——我告訴王上:劉濞大概率不會硬磕睢陽,而是會轉頭,去攻打昌邑的周太尉所部。”
“我也不再指望王上能派兵,去從後方侵擾劉濞的叛軍,以分擔周太尉所要麵臨的壓力,隻求王上不要急著高興,一定要加固城牆防務,以免劉濞狗急跳牆。”
“我勸大王:不要做巨鹿的章邯,也不要給劉濞做‘項王’的機會;”
“但王上……”
聽出張羽語調中的落寞,劉榮也不有發出一聲歎息。
“王叔,當是拒絕了?”
“或是因此而遷怒於老將軍,更甚是奪了老將軍的兵權?”
聞言,張羽隻慘然一笑,那遍布皺紋的蒼老麵容,此刻卻儘帶上了譏諷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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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上,正在打點行裝。”
“不日便要啟程,再朝長安……”
哈?
哈???
——好家夥!
劉榮直呼好家夥!
周亞夫那邊,剛派韓頹當奪下淮泗口,劉濞的叛軍也才剛被斷糧道!
正該是謹防劉濞狗急跳牆,絕處逢生的關鍵節點,梁王劉武卻已經默認了劉濞敗亡,準備出發趕往長安了?
好家夥……
就算劉濞糧道被斷、敗局已定,半場開香檳也不是這麼個開法啊?
對於劉榮的驚愕,張羽顯然早有預料,並沒有急於再開口,而是給劉榮留下了充足的時間,來消化這個連自己,都有些接受不能的消息。
直到劉榮從驚愕中回過神,開始有一下沒一下的搖頭發笑,張羽才深吸一口氣,朝劉榮擠出一抹強笑。
“王上急著回長安,所為何事,想必公子心裡也有數。”
“既然王上要朝長安,公子,恐怕也當儘早啟程了。”
“——公子有禁軍護送,又有天子節傍身,若是先出發,王上恐怕並不會,也不敢比公子先到長安。”
“但若是讓王上早一步出發,公子想後發先至,恐怕就……”
···
“王上,沒有奪去我的兵權。”
“接下來的戰事,由老臣和韓安國——韓將軍共同掌控。”
“睢陽戰事,公子不必擔憂。”
“隻是此番入朝,王上不單帶上了許多諂媚之輩,還帶上了那驍騎都尉李廣。”
“回長安的路上,公子,恐怕要好生思慮應對之策……”
聽聞張羽此言,劉榮隻不由又是一奇,望向張羽的目光,更帶上了一抹耐人尋味。
張羽這番話,分明是在為劉榮籌謀!
但再怎麼說,張羽也是梁國的中尉,是梁王劉武的臣下啊?
就算不認為梁王劉武應該覬覦儲位,也不該這麼幫自家君上的競爭對手?
張羽想抱自己大腿——劉榮打死都不信!
也確實不出劉榮所料:張羽這番話,並非是想要乘上從龍潛邸的快車;
張羽真正的目的,讓劉榮本就崇高的敬意,隨著老中尉接下來這番話,而愈發洶湧了起來。
“公子不必感到奇怪。”
“——我確實是梁國的中尉、梁王的屬臣。”
“但我要做的,並不是不分情況的幫助梁王、無所不用其極的幫助王上,得到不該得到的東西……”
···
“說來,我也算是先帝的托孤之臣。”
“——隻是先帝托孤於臣,托的不是陛下,而是年少輕狂的王上。”
“活了這把年紀,我也沒有什麼太遠大的追求,隻希望能不辜負先帝的托付,儘量保全王上……”
語帶蕭瑟的一番話,惹得劉榮下意識正了正身,麵色也隨之一肅。
便見張羽歎息著搖搖頭,旋即便無比真摯的凝望向劉榮目光深處;
隻那張儘顯老邁的麵龐之上,卻分明帶著滿滿祈求……
“王上,是不可能做儲君的。”
“陛下,也不大可能害王上——害兄弟手足的性命。”
“隻希望公子日後,能看在此番,與一個名為‘張羽’的老匹夫並肩作戰的份上、看在這稀薄的袍澤之情,能對王上網開一麵……”
“——囚於長安也好、軟禁睢陽也罷;”
“隻是無論如何,也萬莫害了王上性命……”
說著,老張羽就勢便拱起手,作勢要對劉榮拜禮。
劉榮自是第一時間伸手將老中尉扶起,下意識要開口說些場麵話;
待目光對上老中尉那黯淡、混濁,又滿帶著祈求的目光,趕到嘴邊的話,卻是怎麼都說不出口了……
“老將軍……”
下意識一聲輕呼,卻引得張羽陡然一用力,作勢便要叩首在地!
終於,劉榮還是深吸一口氣,在扶著老張羽起身之後,反拱起手,滿是莊嚴的對這位老中尉沉沉一拜。
“老將軍,國之乾臣矣!”
“願從老將軍之請!”
願意答允老將軍的請求。
什麼請求?
除了張羽和劉榮之外,再也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但哪怕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張羽和劉榮二人也都清楚:這個承諾,不需要用見證人來提高可信度。
君子之諾,價值千金。
袍澤之諾,又遠在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