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世有一種說法。——秦的滅亡,不是因為其製度不夠先進,反而恰恰是太過於先進,以至於枉顧了時代背景;沒有足夠的社會基礎和時間積累,以及循序漸進的過程,過於先進的體係、製度,以及‘一步到位’式的核心執政思想,讓華夏第一個統一政權:秦,成了拔地而起的空中樓閣。足夠絢麗,卻也堪稱‘虛浮’。始皇在,自是憑借個人威望,將這個空中樓閣給憑空托舉了起來。但始皇崩,這個名為‘秦’的空中樓閣,便也就此跌落而下,土崩瓦解。對於這個說法,劉榮還是比較認可的。在劉榮看來,劉漢在秦的基礎上,將許多跨越時代‘一整步’的製度、體係,往後稍退了半步;如此一來,隻領先時代‘半步’的漢律、漢製,便達到了既足夠先進,又不超脫於時代背景的程度,恰到好處。故而,劉榮很清楚的知道:許多時候,製度,並不是越先進越好。除了先進之外,還要講究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並紮根於時代、符合時代背景和社會風氣,以免政策、製度水土不服。就拿如今漢家來說:在後世人看來極度落後、極度不合理的二元製整體,卻是當下最為先進,同時又最適合這個時代的產物。在這個時代,劉榮冷不丁喊出來一句‘後宮不得乾政’,無論是有理有據,還是隨口喊了個口號,都完全可以被納入‘胡言亂語’的範疇。——後宮不得乾政?——在漢家?笑話!在如今漢家,太後掌政,那可不叫‘乾政’,而是叫臨朝稱製!連後世那欲蓋彌彰的‘垂簾聽政’都沒有,直接就是臨朝稱製!至於其餘的出入稱警、行文用製,口稱:朕、亡稱:崩,更是無時不刻在提醒著世人:天子是君,太後,也是君!考慮到太後和天子之間,必然會存在的母子關係,太後這個‘君’,地位甚至在天子之上!在這個時代,你說後宮不得乾政?如果這是一場辯論,你的對手恐怕就要持‘天子不得臨朝’的論點了。漢家是太後、皇帝二元執政,你說太後不能掌權,那我持對立立場,就說皇帝不能臨朝咯?有什麼問題?所以,劉榮在過去,從不曾有哪怕一個字,提起過關於‘後宮不得乾政’的話題。因為劉榮很清楚:這個話題,不單會得罪太後、太皇太後還有皇後,乃至她們各自的母族外戚,甚至可能連皇帝、連皇帝老爹,也一並得罪進去。二元執政,是漢家特有的秩序。改變它,等同於破壞固有的秩序,而後構建一個新秩序。而封建時代的第一要務,永遠都是個‘穩’字。除非秩序帶來了混亂,急需構建起新的秩序,否則,封建時代的掌權者,是不會在乎這個新秩序的好壞的。——你這個新秩序,可能好,可能壞;但我這舊有的秩序,至少也‘不差’。對封建時代而言,很多時候,‘不差’便足矣;‘不差’,就意味著不需要再冒‘不穩’的風險,去尋求‘更好’。漢家特有的東、西二宮共治天下,太後、天子共掌大權的二元製度,便是如此。——有利有弊,所以《不差》。既然《不差》,那就先用著,沒必要去改。在這樣的背景下,劉榮冒然提出‘後宮不得乾政’這六個字,其實,是冒了很大的風險的。即便已經順利成為了太子儲君,初步掌握了政治‘發聲權’,這六個字對劉榮而言,也同樣足夠冒險。但最終,劉榮依舊這麼做了。因為不這麼做的話……“不早點籌謀布局,待日後那句‘老狗’問世,一切,可就都晚了……”緩緩自宣室殿外的長階走下,劉榮麵上神情,隻一陣說不清的惆悵。——方才,劉榮為天子啟的最後一問,給出了自己的答案。以栗姬對劉榮的慈愛為基礎,以栗姬對劉榮‘言聽計從’為切入點,爭取以日後的栗太後,來作為漢家‘後宮不得乾政’的開端!毫不誇張的說:劉榮這個答案,幾乎是把天子啟驚的外焦裡嫩,愣是沒把下巴給嚇掉!“猜想過太子,或許會語不驚人死不休;卻不曾想,竟會到這般地步……”這是天子啟的原話。天子啟不理解,並大受震撼。有那麼一瞬,天子啟也很心動!因為天子啟想到:如果漢家不是二元整體,而是有劉榮這句‘後宮不得乾政’,那自己無論是推動《削藩策》,還是平滅吳楚七國之亂,都不需要苦心積慮的算計自己的母親。沒有太後掣肘,天子啟也可以做很多原本想做,卻礙於東宮太後而沒能做成、暫且擱置的事。但很快,天子啟便反應了過來:這是自己的本能。這是自己對權力——對獨掌天下大權的渴望。作為一個**凡胎的人,劉啟可以,也必定會有這個渴望。但作為漢家的君王,卻絕不能將這個渴望變成現實。——很美好。劉榮構築出的那個場景,那個沒有太後掣肘、天子可以為所欲為的場景,很美好。美好到冷血如天子啟,都不免為之心動。但作為一個足夠冷血、足夠合格的帝王,天子啟很清楚:不行。漢家的天子,不能完全沒有太後的製衡。就如天子啟自己的皇帝生涯:在強大到足夠鎮壓太後之前,漢家的天子,不能從坐上皇位的第一天開始,就完全沒有掣肘。皇帝可以獨掌大權;但在獨掌大權之前,必須經過‘鎮壓太後’的過程,來證明自己的能力,已經足以壓的太後——如故薄太皇太後那樣避居深宮。先帝如此;天子啟如此;漢家的後世之君,也應當如此。“不過,好在沒有直接否定,而是讓我試試……”“應該也是想看看這麼做,能不能有什麼意外驚喜?”如是想著,劉榮滿是惆悵的麵容之上,也隨之湧現出一抹笑意。這,就是漢家的太子儲君,能讓後世的儲君太子,妒忌到酸掉大牙的特權。——漢家的太子,哪怕揚言說‘想試試看用嘴吹氣,能不能把太陽給吹滅’,漢家的天子,也絕對不會第一時間否定。而是會說:那你試試看吧;試試看這麼做,能得出個什麼成果。絕大多數時候,漢天子對儲君太子的異想天開,都是抱著樂見其成的態度。做成了,國家能多個手段、方略,或是成果;就算沒做成,也權當是讓異想天開的儲君碰碰鼻子,受受挫折,好磨礪一番性子。怎麼都不虧。在這個二元政體為主導的漢家,以太子儲君的身份,提出‘後宮不得乾政’,並得到了天子啟‘可以試試’的默許,劉榮已經非常知足。剩下的,就要看劉榮接下來,能給出怎樣的最終答卷了。天子啟不抱希望,更多是想借此,來搓搓太子榮的銳氣;但對這件事,太子劉榮,成竹在胸……“後宮不得乾政,隻是主導思想而已……”“又不是非得擺在明麵上?”“就如當年,先帝將齊國一分為七、將淮南國一分為三;”“明麵上,不也將賈誼的《治安策》,以及‘推恩諸子’的法子給否了嗎?”如是想著,劉榮腳下的步子也輕快起來,以較平常稍快的速度,朝著鳳凰殿走去。母親栗姬,怕是對自己望眼欲穿;弟弟們,應該也很想自己——至少是很想那段有大哥在,不用為母親頭疼的日子……···“母親,消瘦了……”在鳳凰殿殿門內,碰上正趴著門縫往外看的母親栗姬,劉榮便帶著由衷笑意,安撫著淚流不止的母親,回到了正殿之內。才剛落座,便發現手臂被母親緊緊抱住,儼然一副‘再也不放我兒走了’的架勢,劉榮百感交集之下,也隻吐出這麼一句:母親,消瘦了……“哪、哪有;”“不過是、是先前發了福,怕失了體態……”聽劉榮說起自己消瘦,栗姬隻下意識一陣心虛,趕忙尋找起托詞。隻是話還沒說完,便又被淚水蒙了眼,隻將劉榮的手臂緊緊抱住,強壓著聲線啜泣起來。而在一旁,玄冥二少——劉德、劉淤兄弟倆,雖然沒有如栗姬這般激動,但也是嘴角噙笑,眼含熱淚;若不是母親在,當也會撲上前,一左一右抱住長兄。感受著這濃濃愛意,縱然是臘月凜冬,劉榮也被一陣莫名的溫暖所包裹。——劉榮知道,那暖意的來源,並非殿內的暖爐。也不是母親這片刻之內,便沾濕自己小半件衣袍的淚水……“母親莫哭,莫哭……”“兒,這不是回來了嗎?”“非但回來了,還做了太子呢。”“母親,不是一直想讓兒做太子,好讓母親搬去椒房殿嗎?”聽聞劉榮這番溫聲細語的安撫,栗姬依舊緊抱著劉榮的手臂,隻垂淚抬起頭,噘嘴搖頭道:“不要了。”“都不要了。”“什麼太子、皇後,什麼太子宮、椒房殿——都不要了。”“隻要我兒好好的,怎麼都成……”“隻要我兒好好的,這鳳凰殿,也容得下我母子……”見母親這副大徹大悟,又生怕劉榮再離開自己,跑去戰場冒險的哀戚之態,劉榮感動之餘,也不忘將疑惑地目光,撒向一旁同樣含笑垂淚的二弟劉德。——什麼情況?——怎麼嚇成這樣了?感受到兄長用眼神發來的訊息,劉德卻並沒有著急作答;就這麼嘴角噙笑,眼含熱淚,滿是感慨的看著母親栗姬,抱著大哥劉榮手臂又哭了好一會兒。直到母親稍平複下情緒,也勉強將劉榮的手臂鬆開,卻仍不忘緊緊握住劉榮的一隻手,劉德才笑著低下頭,用指尖摳了下眼角。而後,才感慨的長歎一口氣。“大哥剛從長安啟程,宮內,便冒出了王夫人‘夢日入懷’,而後才有小十的流言。”“一開始,母親還沒怎麼當回事,隻怒那王娡居心叵測,大哥在的時候不敢造次,大哥一走,就鬨出這等事來。”“隻是隨後,梁王叔就又開始日日血書求援,之後更直接跑來了長安。”“雖然朝堂對外說,是勝負已定,戰事也已經基本結束,梁王叔才入朝,但宮裡也不乏有人說:是睢陽太過險惡,梁王叔才跑回長安,以保全性命……”說著,劉德也不由側身看了眼劉淤,又嘿笑著正過頭,麵帶自嘲嗤嗤笑了起來。“便是弟和老三,都一度信以為真——以為睢陽當真凶險萬分,都把梁王叔嚇的跑回了長安。”“梁王叔都‘苟且偷生’跑回了長安,大哥卻又遲遲不歸,莫說是母親,就連弟,心裡都不免有些擔憂了……”聽聞二弟劉德此言,劉榮隻一陣啞然。梁王劉武半場開香檳,吳楚未滅便先朝長安,在劉榮看來,隻是想要先發製人,早點來長安籌謀布局,爭那虛無縹緲的儲君皇太弟之位。對此,劉榮以靜製動作為應對,將梁王劉武沒來得及吃下的軍功,細嚼慢咽的吃了個乾淨,才慢悠悠踏上了返回長安的遠途。劉榮也確實想過:如果梁王劉武‘先朝長安’的舉動,被坊間曲解為怯戰逃亡,應該能為自己省不少事。卻不曾想:在家人眼中,最重要的,始終是自己的安危;與自己的安危相比,什麼爭儲、奪嫡,什麼籌謀布局,都不如一樁流言來的重要。“梁王叔怯戰而逃,回長安偷生,大哥久戰睢陽,遲遲不歸;”“宮內外,王夫人‘夢日入懷’的流言又愈傳愈烈,父皇卻對此視若無睹。”“——朝野內外,也開始生出‘皇長子與睢陽遭遇不測,陛下有意立皇十子,方以夢日入懷之說造勢’的觀點。”正思慮間,劉德平和的話語聲再度響起;隻是比起方才,那滿帶著感慨的惆悵,此刻卻多出了一份凝重。“自那以後,無論是吳楚平滅、大哥完好如初的消息,還是大哥從睢陽啟程,正折返長安的消息,母親都全然不願相信。”“——甚至就連前幾天,栗倉從新豐帶了大哥的平安,乃至昨日,父皇頒下冊立儲君太子的詔書,母親都還在說:不要再哄我了,我兒,可是生了不測?”“便是方才見了大哥,母親都還小聲讓弟掐一掐母親,說要看看是不是在做夢……”聽到這裡,劉榮不由又是一陣動容,滿是虧欠的望向母親栗姬,又極儘溫和的拍了拍母親的手背。“讓母親擔憂了。”“母親莫怕。”“往後,兒便是想再赴險,也當是沒有機會了……”皇長子劉榮,隻是當今天子啟眾多兒子當中的一個;雖然是最有機會做儲君的那一個,但也終歸隻是個宗親。如今漢家,尚存於世的諸劉宗親,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即便是當今天子啟,也足足有十一個兒子。但在做了太子之後,劉榮卻已經成為繼竇太後、天子啟之後,漢家第三個真正意義上的‘君’。雖然是儲君,不像竇太後、天子啟那樣執掌朝權,但也終歸是‘君’。從今往後,劉榮彆說是像這次般,奔赴前線犒軍了;——就連像死去的梁懷王劉揖那樣,想要策馬疾馳飆個‘馬’,也有的是人前仆後繼跪在腳邊‘包圍’劉榮,口稱‘君子不立於危牆’‘殿下縱自輕,置太後、陛下何’之類。說得再誇張一點:劉榮以後出門,就連水流稍急一些的河流,怕是都無法再靠近十五步之內……但栗姬不管這些。隻默然低下頭,不著痕跡的再度伸手,緊緊抱起劉榮的胳膊。就好像自此以後,栗姬便信不過任何人——包括劉榮;而是隻相信自己、隻相信抱住劉榮的手臂,才能保證劉榮不會再次遠遊,更甚是置身險境。栗姬如驚弓之鳥,抓住劉榮的手臂便不願放開,遲遲沒能從並不存在的‘失子之痛’中緩過勁來;老二劉德卻是很快便將注意力,從母子重逢、闔家團圓的溫情,轉移到了正事之上。“大哥不在長安的這段時間,綺蘭殿,極不安分。”隻一句話,便讓劉榮大致明白了這段時日,宮內發生了些什麼。——被坊間,乃至朝野內外,在私下裡戲稱為‘小夫子’的皇次子劉德,說話總是留足餘地。諸如‘很’‘非常’‘特彆’等字眼,都很少會從劉德的嘴裡道出。但此刻,說起綺蘭殿在劉榮不在長安這段時間的‘表現’,劉德卻用了個‘極’字。極不安分!尤其還是劉德口中的‘極不安分’,真相究竟如何,也就可見一斑了。“大哥!”“這回讓我去吧!”“再帶上葵五那憨貨,必叫那王娡悔不當初!”劉淤怒不可遏的一聲咆哮,顯然是劉榮不在這段時日,被綺蘭殿氣的不輕。循聲望去,看到三弟滿臉怒容;又看向老二劉德,卻見溫潤如劉德,竟也是麵色陰沉的一點頭!——就連劉德這個‘知識分子’,都覺得讓老三帶著‘閹虎’葵五去一趟綺蘭殿,是應該采取的行動了!“真不愧是你啊……”“王娡……”“嘿;”“嘿嘿……”冷笑著呢喃兩聲,餘光卻瞥見兩個弟弟已經站起身,儼然一副這就要帶人,去綺蘭殿找回場子的架勢;下意識望向身側,仍抱著自己胳膊的母親栗姬,卻見母親糯糯崛起嘴,一言不合便又要垂淚。“我兒做主便是了……”隻片刻,劉榮便也有了決斷,卻是深吸一口氣,招手示意兩個弟弟坐下身來。待劉德滿帶著遲疑,卻也強拉著老三坐下身,劉榮才似笑非笑道:“我做了儲君,小十在的綺蘭殿,就不好再動了。”“——父皇也已經把話說開了:若我不成器,就會由小十為儲。”“做了太子,若是再去欺壓‘候補太子’,父皇那邊,可就有些說不過去了……”···“嗯…這樣;”“老二去找夏雀,從殿裡選幾個精乾的寺人,給綺蘭殿送去。”“就說,是太子派的人,要寸步不離的護皇十子周全。”劉榮拿了主意,老二劉德雖有不解,卻也是先點頭領命,而後才皺眉思慮起來。老三劉淤,卻還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大哥的意思?!”“是派人到小十身邊,然後……嘎!”手舞足蹈的說著,公子劉淤便滿臉陰狠的抬起手刀,對著自己的脖頸處一劃!卻見劉榮一陣失笑搖頭,又不忘輕瞪這個憨弟弟一眼,才稍斂去麵上笑意,望向二弟劉德。“小十,不能出任何差錯。”“——不是說說而已,是真的不能出任何差錯!”“便是小十染了風寒,我兄弟三人都得早晚為小十祈福,免得有個萬一,我再沾上個‘殘害手足兄弟’的汙名。”“但不能出差錯的,隻有小十……”“王夫人,可不在此列……”(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