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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濞老賊改強攻北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將後方留給昌邑的周太尉,想要誘太尉大軍出昌邑。”
“隻要周太尉率兵出了昌邑,劉濞老賊無論是伏擊也好、對戰也罷,怎都是占儘利好。”
“——畢竟兵力差距擺在那裡,就算太尉所部關中卒戰力更強,也很難彌補十萬對幾十萬的兵力差距。”
“但周太尉,不會這麼容易就上劉濞老賊的當的……”
天子啟新元三年,冬十月十七,睢陽北城牆之上。
城外的吳楚叛軍雖仍在攻城,但睢陽守軍應對起來,已經是頗為從容;
從容到梁國中尉張羽,都已經可以將注意力從城牆外、城牆上收回,轉而和身旁的劉榮交談起來。
如是道出一語,見劉榮麵露了然之色,張羽便也沒再說出後半句話——所以,吳楚叛軍攻城,看似是強攻,實則為佯攻;
公子,不用再如那日般親自挽弓,也不需要如過往這幾日般,幫忙搬弓羽箭矢、巨石滾木,甚至是親自上手熬金治……
聽出張羽這層潛台詞,劉榮也是莞爾一笑,算是默認了張羽的建議。
至於張羽那幾乎明寫在臉上的‘我知道公子為何來睢陽,也知道公子為何要那般’,劉榮也不做辯解,而是坦然受之。
——作為皇長子,爭儲奪嫡,本就是劉榮與生俱來的使命。
與其虛偽的否定,倒不如坦然認下,也不至於被自己親手畫在地上的圓圈束縛手腳。
見張羽近幾日頗有些寡言,也隱約看出張羽眉宇間的哀傷,劉榮也不由輕歎一氣,語帶緬懷的安危起這位老中尉。
“楚王劉戊起兵於彭城時,楚國相張尚言辭諫阻,之後又誓死不願從賊,眾為楚王劉戊殺害。”
“——聽聞這位死去的楚國相張尚,是老將軍的兄長?”
聞言,張羽隻悠然發出一聲哀歎,雖沒點頭,卻也開口說起了自己的兄長:已故楚國相,張尚。
“兄長和楚太傅趙夷吾,都是於先帝年間顯於朝堂,並被派去教導、訓誡楚王劉戊的長者。”
“早在受任為楚國相、楚王太傅之時,兄長和趙公,恐怕就已經做好了為國捐軀的準備。”
“——畢竟比起太祖高皇帝的弟弟:楚元王劉交,還有楚夷王劉郢客,劉戊這個三世楚王……”
“嘖,就像是老虎一樣的祖父、父親,最終卻生了個劣犬一樣的子孫……”
“兄長和趙公,原本都是有望做九卿的能臣,先帝卻將這樣的兩個能臣,都送去教導楚王戊;”
“更可悲的,是楚王戊終還是辜負了兄長、趙公的殷殷期盼、諄諄教誨——舉兵叛逆不說,還害了兄長和趙公的性命……”
說起兄長張尚的死,老中尉張羽不免悲從中來,一時間,竟也為淚水濕了眼眶。
默然哀泣許久,又冷不丁開口道:“自兄長身死彭城的那一天,我便立誌: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我誓要手刃楚賊,以慰兄長在天之靈!”
“——於是,吳楚兵臨梁地之後,我親率兵馬出擊,以緩阻吳楚賊子的攻勢;”
“待賊子兵臨睢陽,又主守城戰事,拚了這一把老骨頭,也要親眼看到吳楚賊子敗亡於睢陽城下!”
“隻可惜,王上……”
毫無征兆的一番話語,又莫名其妙的一個轉折,隻惹得劉榮心下一奇;
不等劉榮組織好語言開口問起,張羽便滿目哀瘡的轉過頭,含淚望向身旁的皇長子劉榮。
“我知道此戰,陛下想要我睢陽的梁國兵馬,與吳楚賊軍兩敗俱傷。”
“——可我不怪陛下心狠。”
“吳楚賊子存,梁國便必須要足夠強大;”
“但等吳楚平滅之後,強大的梁國——強大的梁王,對我漢家而言,不亞於又一個劉濞賊子。”
“和賊軍拚個兩敗俱傷,無論是對我漢家、我梁國,亦或是對王上,都是有利無害的事。”
“隻是王上,似乎並沒有看透這個關節……”
聽聞張羽此言,劉榮暗下稍一思慮,便也隱約有了猜測。
試探著開口問道:“可是老將軍請纓,想要領兵出擊,卻為梁王叔所拒?”
便見張羽又是含淚歎出一口氣,目光自城外,結束一波攻勢退去的叛軍跨過,遙望向更遠處的昌邑方向。
“劉濞誘敵,周太尉,卻絕不會上這個當。”
“誘敵不成,又久攻睢陽不下,劉濞唯一的選擇,是轉頭去強攻昌邑。”
“——過去這一個多月,吳楚叛軍強攻睢陽,昌邑的周太尉所部一直在戰場側翼,吸引叛軍的注意力,緩解我睢陽的壓力。”
“若劉濞轉頭去打昌邑,我睢陽本也該如此——也從側翼或身後威脅吳楚叛軍,以減輕昌邑的壓力。”
“互為犄角、彼此照應,就是這個道理……”
···
“但王上說:睢陽危難之際,周亞夫按兵不動;若周亞夫有難,睢陽也絕不會派出一兵一卒。”
“還勸我不要因為私仇,而壞了王上的大事……”
“——我又何嘗不知:王上的大事,是想要儘量保全力量,以圖不該圖之事?”
“何嘗不知大王,是在記恨周亞夫見死不救,想要以彼之道,還之彼身呢……”
說到這裡,張羽便抬手捏了下鼻翼,吸了吸鼻子,才又自嘲一笑。
“可恨兄長的血仇,我是沒有機會報了。”
“待此戰後,王上若想用賢,有比我更年輕、更有能力的中大夫韓安國;”
“若要任人唯親,更是不知有多少誇誇其談之輩,可以說服王上任命其為中尉。”
“——至於我這個遺老遺少,不被大王趕出睢陽,能有一棟小院頤養天年,就已經是萬幸。”
“隻是王上,終究是走了錯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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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著老張羽這番真情流露,劉榮唏噓之餘,也不免同情起這位老將軍。
這也正是過去這段時日,劉榮為何將所有梁國將官,都視為想要做梁王劉武‘從龍之臣’的潛在投機者,卻唯獨將老中尉張羽,視為可以親近的人的原因所在。
——梁中尉張羽,與其說是梁王劉武的人,倒不如說,是先帝的人。
是先帝精挑細選後派來梁國,親手將小兒子交給張羽,並讓張羽在這樣一場諸侯叛亂爆發時,主持梁國戰事的人。
這樣的老臣,彆說劉榮了——便是當今天子啟,也很難憑個人魅力招致麾下。
早在先帝駕崩、那封‘托孤’詔送達睢陽,送到梁中尉張羽手中時,這位老將軍,便已經將根紮死在了梁都:睢陽……
“楚國相張尚死諫;”
“梁中尉張羽死戰。”
“——老將軍與故楚相,都是我漢家的功臣。”
“隻恨如今,不過是皇長子的身份,根本無法為老將軍做些什麼……”
如是感歎著,劉榮麵上神容,也不由有些哀傷了起來。
張羽方才那番話,劉榮自然是聽明白了。
——劉濞改強攻睢陽為佯攻睢陽,試圖想要引周亞夫出昌邑,但張羽老臣謀國,斷定周亞夫不會上當。
一計不成,劉濞必定會轉頭去打昌邑的周亞夫;
彼時,於公,睢陽應該從側翼乃至後方,對劉濞的叛軍施壓,以減輕周亞夫的防守壓力;
於私,張羽也想要借此機會,為死去的兄長:故楚相張尚報仇雪恨。
但對於張羽這於公於私,都根本挑不出不妥之處的請求,梁王劉武卻拒絕了。
因為梁王劉武,也有自己的盤算。
於公,想要儘可能保全力量,以增加日後‘爭儲奪嫡’,如願受封為皇太弟的籌碼;
於私,梁王劉武也想報仇。
——報周亞夫見死不救,固守昌邑不出,坐視睢陽危機的私仇。
對這些事,劉榮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
無論是從‘梁王劉武儲君太弟路上的絆腳石’,還是‘同情老中尉張羽’的立場,劉榮都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
唯獨隻將那一句話,牢牢記在了心裡。
——張尚死諫!張羽死戰!
張尚死諫;
張羽死戰……
“老將軍,節哀……”
“等等看吧;”
“若有機會,我縱不過皇長子之身,亦是假節的天子使。”
“隻要有機會,我會給老將軍,一個為兄長報仇雪恨的機會……”
“——謝公子。”
“——希望能有這樣的機會吧……”
“——希望能有機會,讓我手刃劉戊那紈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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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泗口,在後世被稱之為:清口。
是由於此處,乃淮水、泗水的交彙口,故而得名。
無論是在後世,還是如今漢室——乃至更早的春秋、戰國,淮泗,都是溝通南北的水上要津。
而在如今,這場看似突然爆發,實則醞釀已久的吳楚治亂當中,淮泗口的重要性,幾乎可以用‘吳楚叛軍的心臟’來形容。
失去淮泗這個津口,以及後勤中轉站,吳楚叛軍不單是被斷了糧道,甚至還會被斷了退路!
因為沒有淮泗口,就意味著劉濞的吳楚叛軍,再也無法自淮泗渡河東撤。
——吳楚叛軍當然不會撤退;
從舉兵的那一天開始,吳王劉濞,便已經全然沒有了退路。
但不會退,卻並不意味著‘可以沒有退路’。
至少對於吳楚叛軍將士而言,退路被斷絕,是比糧道被阻斷,更讓人心神俱裂的恐怖事件……
“太尉,真乃神人也!”
淮泗叛軍大營外數百步,一處十分不起眼的小丘,弓高侯韓頹當匍匐於叢木間,遠遠看向岸邊的叛軍大營。
大致確定叛軍淮泗大營留守的兵力,更是由衷讚歎起周亞夫用兵如神。
“看這營盤的大小,至少是按照五萬人的規模紮建;”
“再看營外的車轍、人馬腳印,那幾萬人分明也才剛走沒幾天。”
“——此刻,至多隻有三千兵力留守。”
“雖然與我部勢均力敵,但畢竟敵明我暗……”
作為降將,尤其是本身有漢人血統,先因父親韓王信判漢而‘成為’匈奴人,後又歸降漢室的降將,韓頹當在用兵之道上,其實頗有些自卑。
——中原自古以來,講的都是戰陣謀略,章法有度,將官指揮戰鬥時所下達的每一道軍令,都是有理論作為依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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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較而言,草原遊牧民族的戰爭,則更顯隨心隨性,或者說是雜亂無章。
大多數時候,都是領頭的說一些鼓舞人心,許諾封賞的話;
之後,便是烏泱泱一群人,跟著領頭的人嗷嗷叫著衝上去,亂拳打死老師傅。
就算是在對戰漢家軍隊的時候,刻意采取一些戰略戰術,也終歸是一些粗糙、淺顯的戰術。
這就讓韓頹當這個從小在草原長大的匈奴降將,對周亞夫這樣的戰略家,本就帶著無儘的尊崇;
再加上此刻,親眼看到周亞夫的謀算,居然讓平叛大軍得到了奪去淮泗口,一舉為整場戰役奠定盛勢的機會!
韓頹當對周亞夫的敬佩之情,更是愈發澎湃了起來。
隻是澎湃歸澎湃,韓頹當也沒忘了正事。
回過身,看著身後那兩千多道渾身泥塵,麵上遍布風塵乃至寒霜,卻又無不口銜枝木,耐心安撫馬匹的堅毅麵容,韓頹當心中隻一陣不忍。
為了以最快的速度,從睢陽東北方向百五十裡的昌邑,神不知鬼不覺的出現在這七八百裡之外的淮泗口,韓頹當從昌邑帶出來的三千精騎,如今卻隻剩下兩千二三百號人。
剩下七百多騎,有掉隊的,有崴了馬腳的;
有墜馬的,更有墜下山澗,人馬兩屍的。
但為了‘奇襲淮泗口’的戰略任務,韓頹當顧不上為那些英烈緬懷,隻能強忍心中沉痛,率兵全速前進。
終於來到目標地點,韓頹當依舊隻是在暗下,為那些沒能到達淮泗口的英雄默哀片刻,而後便開始布置起戰鬥任務。
“我帶來的五百親軍,每十人一隊,將馬留在這裡,藏匿身形,徒步靠近叛軍的淮泗大營。”
“——潛入敵營之後,儘可能在不驚動淮泗賊軍的前提下,能多殺幾人,便多殺幾人!”
“其餘人分批次繞到左前方,那~處土丘後藏身,厲兵秣馬,隨時準備衝鋒!”
“一旦淮泗叛軍驚覺,見營內燃起煙火,便疾馳破營!”
將三五位將官召集在身邊,一邊撕咬著已經乾硬,甚至都有些冰冷的米餅,韓頹當一邊做著戰略部署。
就這麼兩句話的功夫,一塊粟米餅已經是囫圇下了肚,韓頹當又將手在胸前隨意一抹,而後便將手中的馬韁,交到了身旁親衛的手中。
從靴子側抽出一把匕首,用嘴咬住,將身上的所有負重——腰間長劍、背後長弓,乃至甲胄都悉數脫下;
就連外袍和穿在衣服裡的薄薄一層皮夾,韓頹當都還不猶豫的脫了下來。
待身上,隻剩一件絳黑色裡衣,韓頹當才抬起手,將散亂的發絲都用一片布包起。
而後,便在眾將官想要出聲勸阻,卻又怕淮泗叛軍察覺而不敢開口的焦急目光注視下,帶著那五百同樣打扮的親軍,如螞蟻般撒向淮泗大營。
——天才剛亮;
營內的叛軍,大都是起來點了個卯,便家夥做飯,用起了朝食。
也有些人已經吃完飯,便裹緊軍袍回了帳內——可以將刺骨寒風隔絕在外的溫暖帳內,美美睡個回籠覺。
在將士們半帶憂慮,又隱約帶著期盼的目光注視下,那分成好幾十隊的五百‘刺客’,就這麼從四麵八方攥緊了叛軍大營。
之後又足足過了三炷香,將士們按照韓頹當先前的交代,藏身於更近一些的位置,上馬做好衝鋒準備時,營內才開始逐漸嘈雜起來。
長途奔襲數百裡,又肩負‘一戰定乾坤’的戰略使命,精神緊繃之下,將士們已經顧不得韓頹當先前那句‘見到煙火再衝’,就這麼策馬直衝向叛軍大營而去。
隻是當將士們策馬趕到時,卻被營內的景象驚得目瞪口呆……
“都蹲好了!”
“抱頭!”
“那幾個!再與左右交談,把你舌頭抽了!”
叛軍大營內,已經塵埃落定!
至少有一千名發須雜白,身形孱弱的中老年‘兵卒’,被韓頹當那五百人聚集在了營內,手抱著頭、人挨著人蹲在一起;
至於剩下的人,用膝蓋想也能知道:眼睛一閉,不睜,這輩子就過去了……
“將、將軍!”
見副將策馬來到麵前,韓頹當隻稍一挑眉,似是對麾下騎兵來得這麼快而感到詫異。
但很快,韓頹當便將這點粗枝末節拋到了腦後,片刻都不敢耽誤的交代起後續。
“營內的糧草,每人帶上三日的口糧,餘下的儘數焚毀!”
“還有津口的浮橋、船舶,也要即刻毀去!”
“軍帳內有千百死屍,都懸掛在營門外;這些活口分批放出去,讓他們去給劉濞賊子送消息。”
“——一定要快!”
“做完這些,將士們最多隻能修整一個時辰!”
“正午之前,一定要從淮泗撤離!”
本就因韓頹當的‘效率’而有些驚愕,又被韓頹當滿是鄭重的做下交代,那副將根本顧不上為奪下淮泗口而感到喜悅,趕忙領命而去。
而在副將離開之後,將最後一個俘虜綁好、踹到一旁的韓頹當,才終於直起腰身,長鬆了口氣。
“呼~”
“淮泗即下……”
“社稷,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