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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
饒是這兩個字,是從開國元勳僅存的碩果、當朝丞相申屠嘉口中道出,在場眾將麵上,也無不立時湧上瞠目結舌的驚詫表情。
十日?
開什麼玩笑!
要知道長安發去吳地的削藩詔書,都是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才送到了吳王劉濞的手中!
雖然這其中,有那支使節隊伍自知凶多吉少,故而一路磨蹭的緣故,但即便是按正常速度,長安發往吳地的詔書、政令,也需要起碼十五到二十天才能送達。
——就連吳楚舉兵反叛的消息,不也是花了足足七天的時間,才八百裡加急送到長安?
感受到在場眾將——甚至包括天子啟那‘丞相是在危言聳聽吧?’的古怪目光,申屠嘉卻是再深吸一口氣,沉著臉走上前。
站在睢陽-彭城之間,兩手分彆朝象征兩座城池的小方塊一指,申屠嘉便抬頭望向先前發言,推斷‘最快也要一個月,慢一點甚至可能要三個月乃至半年’的酈寄。
“曲周侯知道從楚都彭城到梁都睢陽,是多遠的距離嗎?”
便見酈寄當即低下頭,大致目測一番,便開口道:“若不顧山川之阻、道路之曲,當有六百……”
“——四百三十裡!”
“——彭城到睢陽的直線距離,隻有四百三十裡!”
不等酈寄話音落下,便見申屠嘉滿臉凝重的低下頭,將腳步往遠離睢陽的方向挪出一步。
“楚都彭城到梁都睢陽,中間隻隔著一個淮陽郡。”
“西出彭城,過了淮陽地界,便是踏入了梁國境內!”
“即便道路再如何曲折,彭城到睢陽,也至多不過五百多裡而已……”
聽聞此言,酈寄先是一愣,旋即頗有些訝異的張大了嘴巴。
“怎會如此之近?”
“太祖高皇帝之時,我曾率兵從梁國去過楚地,根本沒有這麼近才是?”
卻見申屠嘉滿臉嚴肅的一點頭:“沒錯。”
“太祖高皇帝之時,確實沒有這麼近。”
“——但那是因為秦末戰火,讓官府根本顧不上修繕、維護直道,才因道路曲折而路途遙遠。”
“而現如今,關東的秦直道,早已經修繕、維護到了秦王政年間,那完好如初的程度。”
“從梁都睢陽到楚都彭城,更是連轉向都不怎麼需要——隻沿著直道一路走下去便可。”
言罷,申屠嘉又再度低頭觀察片刻,終還是將手,指向紮堆擠著七個小方塊的‘齊地’。
“齊係七王,隻要齊王劉將閭舉兵,便不再需要吳楚北上接應——願意反的,跟著齊王西進便可;不願意反的,也斷不敢發兵阻攔。”
再轉過頭,指了指淮南:“淮南係三王,一反、一疑。”
“唯一的忠臣,在即將秋收的時候遭受了雨雹之災。”
“——此時的衡山國,當已經鬨起了饑荒,連帶著其餘兩國,也必定會受到波及。”
“就算淮南係三王都不反叛,也絕對無力阻擋劉濞——甚至可能連城池都守不住。”
說到最後,申屠嘉終是再向天子啟一拜,將天子啟手中的長棍借了過來;
而後,便從彭城、齊地、趙地,以及淮南為起點,分彆畫了四條線;
而這四條線的終點,無一例外,均為梁都:睢陽……
“這,便是最糟糕的情況。”
“——吳楚聯軍發彭城,齊係聚臨淄,趙軍起邯鄲,淮南係興兵於六安。”
“四路叛軍都不彼此接引、彙合,而是各自朝著睢陽進發!”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十日之內,睢陽城下,便會有不下三十萬——乃至四十萬叛軍彙聚!”
“而梁國,兵馬攏共不過十數萬,其中還有相當一部分,分散於睢陽以東的幾條防線。”
“睢陽城內的守軍,極可能不滿十萬……”
聽到最後,原本還交頭接耳,想要發表見解的眾將官,已經是默不作聲。
便是對申屠嘉反駁自己頗有些不服氣的曲周侯酈寄,在聽申屠嘉說到‘秦直道已經完好如初’之後,也沉默的抿緊了嘴唇。
直到這時,眾將——尤其是酈寄才終於反應過來:究竟是哪一點,被眾人忽略了。
——吳國都城廣陵,確實遠在南方沿海,距離睢陽相當遙遠,而且路途坎坷;
但楚都彭城,卻位於關東腹地,距離關東更靠近函穀關方向的睢陽,根本就沒有多少距離!
如果沒有秦直道,那還可以指望這五六百裡的距離,以及沿途的郡縣武裝,能讓劉濞花費個把月的時間;
但有了直道,又有當朝丞相信誓旦旦的一句‘關東地方郡縣早就爛透了,根本無力阻止叛軍’,酈寄也就無從反駁了。
申屠嘉說的沒錯。
除非齊係臨陣倒戈,站在長安朝堂這一邊,從身後牽製吳楚聯軍;
否則,吳王劉濞麾下的叛軍主力,極有可能在十日之內,便從彭城抵達梁都睢陽!
而淮南係,最糟糕的情況是三王皆反;最樂觀的狀況,也頂多是忙著應對雨雹引發的饑荒,根本顧不上摻和這場叛亂。
再加上鐵定會有過半舉兵的齊係,以及早就開始聯絡匈奴人的趙王……
“如此說來,此戰的關鍵……”
“便仍舊是睢陽?”
此刻,天子啟的心情很複雜。
先是信誓旦旦的表示:睢陽的得失,便決定著這一戰的成敗!
待眾將一致反駁,又再由申屠嘉否決眾將,一切就又回到了原點:決戰,將於睢陽展開!
而且決戰到來的那一天,並不會太過遙遠。
隻是對於申屠嘉認可自己的推斷,天子啟卻高興不起來。
因為申屠嘉得出的結論,是有理有據,合情合理;
而天子啟的推斷……
“罷了罷了……”
“——反正朕又不是將帥。”
“這些兵事,自有將軍們去操心……”
勉強安慰自己一番,又再次強迫自己,將目光從申屠嘉身上的甲胄移開。
沉思片刻,天子啟的目光,便不由自主的落到了眾將中,極為顯眼的那道身影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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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漢家,正在經曆開國元勳凋零,新生代又沒成長起來的青黃不接之際。
便說在場這些人:曲周侯酈寄,雖是‘二世曲周侯’,但與其父酈商一樣,同為開國元勳。
在太祖劉邦打天下那些年,酈商、酈寄父子,都是一起上戰場的。
五十多年前,酈寄就已經能跟父親酈商一起上戰場,甚至能躋身於‘開國元勳’的行列,如今自是已經年過七十;
丞相申屠嘉也差不多:彆看此刻身著甲胄,卻也早已經揮舞不動刀劍、拉不開弓弩。
李廣、程不識兩個新生代倒是年輕——都是二十多,將近三十的年紀;
但年輕,自然就意味著資曆不深,經驗不足。
遍觀在場眾將,有真材實料的,不是太老,就是太年輕;
正值壯年的,又都是衛尉直不疑、禦史大夫陶青——要麼是憑忠心得掌兵權,要麼直接就是功侯二代,蒙了父蔭。
唯獨那道身影;
年輕,穩重,雖也同樣是功侯二代,卻是在場眾人中,軍事素養最過硬、軍方背景最堅挺,同時又資曆極深的一個……
“先帝彌留之際,曾告訴朕:國有輕重緩急,可用周亞夫為將。”
漫長的沉默中,天子啟悠悠道出一語,將眾將的目光,儘數引到了那道稍顯孤寂的身影之上。
便見天子啟含笑上前兩步,再道:“此番,宗廟、社稷陷入危難,應當是要以絳侯,來作為平叛主將了。”
“對於平叛之事,絳侯,難道沒有什麼想要說的嗎?”
聽聞此言,在場眾將無不再度看向周亞夫,目光中頗帶著些嫉恨。
雖然對此早有心理準備,但作為將軍——尤其還是漢家最頂尖的一批高級將官,誰又肯放過這等立功良機?
倒是周亞夫自己,似乎對此早有預料,並沒有表露出絲毫異樣的情緒。
隻沉著臉,默默盯著地上的沙盤,愣是連天子啟的詢問,都沒有急於給出答複。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天子啟麵上都有些掛不住笑了,周亞夫才緩緩抬起頭。
看了眼老丞相申屠嘉,又撇了眼酈寄;
終,才對天子啟拱手一拜。
“梁王,至少能抵禦叛軍三個月。”
“三個月之後,睢陽會堪危,但叛軍也同樣會精疲力竭,處於崩潰的邊緣。”
“屆時,若臣手中有十萬兵馬,且駐紮於距離梁國百裡以內的位置,便可一舉擊潰睢陽城下的叛軍。”
···
“如果陛下要以臣為將,便需要許臣便宜行事的特權。”
“三個月內,臣都會按照自己的計劃做事,三個月後,陛下必定會收到叛軍潰散的消息。”
“——在這期間,無論臣做了什麼,陛下都不可以橫加乾預。”
“至於齊地、趙地、淮南地,便需要陛下另做籌謀了。”
聞言,天子啟的第一反應,是扭頭望向申屠嘉。
待申屠嘉思慮片刻,再朝自己沉沉點下頭,天子啟才深吸一口氣,再度凝望向麵前,渾身散發著淡定、從容的周亞夫。
“詔令!”
“拜中尉絳侯周亞夫,為太尉!”
“節製天下兵馬,主平亂事!”
“假天子節,許便宜行事!!!”
再扭過頭,望向申屠嘉:“丞相府即刻布榜,廣發關中民男適齡、始傅,且曾為卒者,又民夫倍之!”
“再拜:太子詹事竇嬰為大將軍,率兵二十萬,駐滎陽-敖倉一線,監齊、趙之兵,並為睢陽之後應!”
“將軍欒布、曲周侯酈寄,皇五子劉非,奉詔巡邊,兵圍邯鄲!”
至此,天子啟針對吳楚之亂的應對措施,便已經有了大致雛形。
——以竇嬰為外戚大將軍,駐守江山社稷的命脈:滎陽敖倉!
順帶在睢陽以西百裡的位置,作為梁王劉武身後的後應,以及漢家在函穀關外的最後一道防線。
欒布、酈寄兩個老將,外加皇子劉非,去將趙王劉遂堵在王都邯鄲,穩住北方。
至於吳楚聯軍、齊係諸王,以及立場存疑的淮南係,則都與睢陽城合在一起,儘數交給太尉周亞夫……
“中尉絳侯臣周亞夫,謹奉詔!”
“丞相故安侯臣申屠嘉,謹奉詔!”
“曲周侯臣酈寄/臣欒布,謹奉詔!”
“臣等,謹奉詔!!!”
雖然在場眾人中,得到任命的隻有周亞夫、酈寄、欒布三人,但這也並不意味著其餘眾將,便都錯失了出征平叛的機會。
——李廣、程不識兩個晚輩,以及韓頹當這個‘降將’,大概率是要跟在太尉周亞夫身邊;
禦史大夫陶青、衛尉直不疑、中郎將郅都,雖是要由於職責特殊性留守長安,卻也得在長安一帶組織起兵馬,預防那最不能發生的萬一。
但每個人心裡都清楚:這個場合,少了一個至關重要的人物。
內史:晁錯……
一手推動《削藩策》,從而引發這場叛亂,且要以內史的身份,統籌關中大小事務的當朝內史——晁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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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府彆這麼小氣嘛~”
“不就是幾件劄甲?”
“再怎麼珍貴,也不過賣出三五件瓷器,便都能賺回來的嘛……”
未央宮,少府作室。
從宣室走出,回到同樣位於未央宮內的少府作室,岑邁自然沒花多少時間。
——原本倒也不用這麼急著回來。
如果不是少府的官佐,來提醒自己‘公子榮來搶甲胄’的話……
“這哪是幾件劄甲?!”
“——這是臣的好幾條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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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這麼被公子拿了去,就臣這條小命,反複死三五回都未必夠!”
滿是驚駭的說著,岑邁的手更是緊了緊,費力的將一件劄甲死死抱在懷裡,目光更不斷催促眾官佐:千萬不要鬆手!
岑邁很清楚:劉榮這不是來拿劄甲,而是來拿岑邁,乃至整個少府上下,成千上萬少府官吏的性命……
“哎呀~”
“我又不是自己要用?”
“——是老五要領兵出征~”
“少府總不能讓父皇的子嗣,就那麼身著單袍去關外,同劉濞的叛軍廝殺吧?”
信誓旦旦的一語,卻隻讓岑邁遲疑了那麼一瞬,便又堅定的猛搖頭。
“不行!”
“臣不知道,不清楚,沒收到詔令!”
“公子要甲胄,自去尋陛下討,臣這裡壓根兒就沒有甲具!!!”
麵不改色的說出這句‘少府沒甲具’,岑邁又如臨大敵的緊盯著劉榮,小心翼翼的側過身去,將懷裡抱著的那具劄甲交給了身後的官佐。
騰出手來,這才慢慢走上前,一把抓在劉榮那揪著甲帶不放的手。
“公子彆逼臣!”
“真逼急了,臣可就要咬人了!!”
說著,岑邁不忘張開血盆大口,做出一副真要下嘴咬的架勢。
真不怪岑邁小氣;
在這個時代,彆說是一整件甲胄,便是甲具上的一片甲片——兩指寬、三指長的一片甲片,身份信息都要比尋常百姓還更完整!
弄丟了?
還是在少府丟的?
嘿!
——你就活吧!
誰能活的過你啊???
見岑邁這幅作態,劉榮自也知道就這麼硬要,根本要不走岑邁的小命……
啊不,根本就要不走這幾件劄甲;
於是,劉榮便做出了一個讓少府上下,都本能眼冒金光的動作。
——把手塞入懷中,然後緩緩掏出一迭寫有圖案、文字的絹布。
很顯然:劉榮的這個動作,無疑是比那句‘老五要出征’,更能打動少府令岑邁。
卻也隻是踮起腳尖,遠遠看了一眼,便再度將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
“公子不要再想了。”
“這劄甲上的每一片甲片,都比父母雙親更值得我珍視!”
“若是為了皇五子,公子大可去求陛下啊?”
“又何必為難臣這個可憐人?”
好嘛;
為漢少府,位列九卿,手底下萬千官佐、幾十萬官奴力役,手裡的算酬以‘千萬’為單位的岑邁,居然還成了可憐人……
看岑邁都快急哭了,劉榮也終是放過了這個自詡為‘可憐人’的漢少府。
隻不無不可的點點頭,嘀咕一句‘要不是父皇忙著國事,我才不來這破地方呢’,便將手中絹布遞上前去。
“馬鞍,馬鐙,馬蹄鐵。”
“生鐵澆築,三千套,五天之內要。”
本還打算看看絹布上的內容,聞劉榮開口就又是生鐵,又是三千套、五天之內要,岑邁隻趕忙將絹布遞回去,再一陣猛搖頭。
“公子今日,莫不是來消遣我的?”
“這分明也是軍械?!!”
卻見劉榮聞言,隻將麵上笑意陡然一斂;
深深凝望向岑邁目光深處,隻惹得岑邁心中警鈴大震!
正要有所動作,卻終究還是沒趕上阻止劉榮,又飛撲到了一件劄甲之上……
“公子……”
“——馬鞍,馬鐙,馬蹄鐵!”
“——生鐵澆築,三千套。”
“——五日之後要。”
卻見劉榮死死趴在那件劄甲之上,擺明一副滾刀肉的模樣,望向岑邁的目光中,更儘是無賴之色。
“少府自己選。”
“要麼答應,要麼讓我帶兩件劄甲回去。”
聽到這裡,岑邁這才終於明白過來:劉榮來少府,根本就不是為了什麼劄甲……
“公子有事,何不妨直言?”
···
“鬨出這麼大動靜,嚇我這一把年紀的老頭子作甚……”
如是道出一語,岑邁也終似是認命般,抬手擦了擦額上冷汗,又不情不願的再度接過那一迭絹布。
“馬鐙?”
“馬鞍…”
“馬蹄鐵……”
呼~
趕上了,十二點前搞完了。
晚安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