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一模一樣的困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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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宮的馬車,在暮色四合的官道上行駛。

車輪碾過凍得堅硬的泥土,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像是一支不知疲倦的節拍器,在為這片蕭瑟的天地數著最後的節拍。

車廂內很暗,隻有一盞罩著紗衣的羊角宮燈,在角落裡散發著昏黃而微弱的光暈。

光線很吝嗇,堪堪照亮了相對而坐的兩個人模糊的輪廓。

英國公張維賢,這位在三朝風雨中屹立不倒的老勳貴,此刻卻像一尊泥塑的菩薩正襟危坐,雙手按在膝上眼觀鼻鼻觀心,連呼吸都放得極輕。

坐在他對麵的,是這輛馬車乃至這整個天下的主人,大明天子朱由檢。

朱由檢沒有看張維賢,他靠在厚厚的軟墊上,微微仰著頭,閉著眼睛似乎是在假寐。

他那張尚帶少年青澀的臉龐,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輪廓分明線條冷硬,褪去了所有不必要的表情,隻剩下一片深沉的靜默。

朱由檢沒有睡著。

他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他的思緒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從剛才那片殺氣騰騰的校場上一路狂奔,越過眼前這片荒蕪的京畿大地,穿透紫禁城厚重的宮牆,最終懸停在了他腦海中那幅名為“華夏”橫跨了數百年時空的地圖之上。

讓華夏屹立世界之巔。

這是他一個來自四百年後的孤魂,占據了這具名為年輕的身體後,為自己定下最終極的目標,沒有太高尚的理由,因為朱由檢從不掩飾自己是一個民族主義者。

這個目標聽上去很宏大很熱血,很像那些評書演義裡,天選之人才會有的雄心壯誌。

但隻有他自己知道,為了實現這個看似空泛的目標,他在穿越後第一時間製定了一套甚至可以說是冷酷的方略。

第一步:求生。

除卻他個人人身安全的求生之外,更是這個已經病入膏肓風雨飄搖的大明王朝的求生。

在內有流寇四起,外有強敵叩關,朝堂之上,國庫之中皆已腐爛生蛆的絕境裡,首先要做的不是開疆拓土不是文治武功,而是活下去!

像一頭在嚴冬裡瀕死的餓狼,不擇手段找到任何能果腹的東西,先讓自己喘過這口氣來。

第二步:集權。

當生存問題初步解決後,必須用最快的速度,將所有分散失控被竊取的權力,重新收回到皇帝一個人的手中,無論是財權、軍權,還是人事權!

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這樣一個亂世裡,任何形式的分權與製衡,都隻會演變成不同利益集團之間無休止的內耗與扯皮。

想要推動任何真正意義上的改革,就必須擁有不容置疑的獨裁權力。

他必須成為那個唯一可以決定一切的聲音!

第三步:改革。

在絕對的權力保障下,對這個國家的政治、經濟、軍事、民生,進行一次徹徹底底刮骨療毒式的大手術。

推行新政,整頓吏治,清丈田畝,改革稅賦,重塑軍製……將那些已經腐朽壞死的組織和製度毫不留情地切除,然後嘗試著為這個國家移植上能夠適應未來競爭的健康器官。

第四步:反攻。

當大明這具虛弱的身體,通過內部的手術重新恢複元氣,擁有了強健的肌肉和充沛的血液之後,便是將目光重新投向那片白山黑水,投向那片廣袤的草原,投向那片蔚藍的大海!

將所有曾經失去的都一一拿回來,將所有曾經蒙受的恥辱,都加倍奉還!

先求生,再集權,後改革,終反攻。

朱由檢自認為是自己最為清晰的邏輯,最為完美的計劃了。

實際上,在他前世那個信息爆炸的時代,任何一個對曆史稍有涉獵的鍵盤俠,都能洋洋灑灑寫出比這更詳儘更精彩的救國方略。

可當他真正坐在這個位置上,親手去推動這一切的時候,他才發現現實是何等的艱難,何等的荒謬!

僅僅是這第一步求生,就幾乎耗儘了他所有的心力。

他想起了曆史上的那個真正的崇禎皇帝。

那個剛愎自負卻偏偏又稱得上勤政,最終卻在煤山上用一根繩索結束了自己和整個王朝命運的亡國之君。

他不是沒有嘗試過。

他搞過新軍。

他提拔過孫元化,一個精通西學懂得火器滿心抱負的技術型官僚,讓他去登萊編練新軍,試圖打造一支能夠抗衡後金鐵騎的火器部隊。

結果呢?

孔有德、耿仲明兩個他親手提拔起來的將領,因為糧餉和派係之爭悍然叛亂,他們帶著孫元化苦心孤詣打造出來最精良的火炮和最熟練的炮手投向了後金。

登萊新軍,這顆被寄予厚望的希望之星,轉瞬之間就變成了捅向大明心臟的最鋒利的刀。

崇禎也改革過京營。

他重用過李邦華,一個以清正廉潔剛直不阿著稱的能臣,讓他去整頓那早已爛透了的京城三大營。

結果呢?

任你李邦華有天大的本事,有皇帝做靠山,可他麵對的是盤根錯節利益一體的勳貴集團,是無數吃空餉喝兵血的世襲軍官。

動任何一個人的奶酪,都等於是在向整個腐朽的體係宣戰。

掣肘、陽奉陰違、暗中使絆子……最終,京營改革不了了之,等到李自成大軍兵臨城下之時,那號稱數十萬的京營,竟不堪一擊一觸即潰。

是孫元化和李邦華的能力不行嗎?

不是。

朱由檢比誰都清楚,這兩個人,無論是能力還是品行,都算得上是那個時代最頂尖的一批人才。

那為什麼他們均告失敗?

前世的朱由檢或許會歸咎於運氣,歸咎於時局,歸咎於某個將領的愚蠢,或是某個文官的短視。

但現在的他卻能清晰地看到那隱藏在無數偶然事件之下必然的邏輯。

任何一個政權,或者說,任何一個社會團隊,從部落到國家,從商號到朝廷,其內部人員大抵都可以被清晰地劃分為三種。

第一種人是有能力且有意願去推動這個團隊向前發展,做出一番成績的建設者。

他們是發動機,是領航員,他們或許也有私心,但他們的個人追求與團隊的整體利益,大方向上是一致的。

第二種人是既無太大能力,也無太大意願的旁觀者,他們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他們是沉默的大多數,是牆頭草,風往哪邊吹他們就往哪邊倒。

他們是團隊的壓艙物,不好也不壞,隻是……沉重。

第三種人則是將個人私利淩駕於團隊公義之上的蛀蟲,他們或許有能力,或許沒能力,但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們的唯一目的就是利用團隊的規則,或者破壞團隊的規則來為自己牟利。

他們存在的意義就是不斷地將屬於團隊的公共資源,轉化成自己的私有財產。

他們是附著在團隊軀體上的癌細胞,隻知索取,不事奉獻!

當一個封建王朝如同旭日東升興起之時,建設者的數量和影響力會遠遠超過後兩者。

他們意氣風發,革故鼎新,引領著整個社會蒸蒸日上越來越好。

那個時候,第二種人會自然而然地追隨他們,第三種人則會被嚴酷的法紀和高昂的士氣壓製得抬不起頭!

而當一個封建王朝走到了末年日薄西山之時,情況則會發生一百八十度的逆轉。

第三種人,蛀蟲其數量和勢力會像瘟疫一樣瘋狂地滋生蔓延,最終遠遠超過第一種人。

整個朝堂,整個社會,都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名利場。

所有人都紅著眼睛,揮舞著手臂,想要從這艘即將沉沒的大船上多撬下一塊木板來裝進自己的腰包!

至於這艘船最終會沉向何方,會不會帶著所有人一起溺死,他們毫不關心。

在這樣的環境裡,建設者就成了異類。

他們成了孤臣,成了獨行者。

他們的數量,少之又少,他們的聲音,微弱得可憐。

他們想做點事,卻發現自己周圍的每一個人,都在用各種看得見或看不見的手段阻撓他們,掣肘他們。

你想整頓軍備?對不起,斷了無數將軍們吃空餉、賣軍械的財路,他們會聯合起來給你下絆子,讓你寸步難行。

你想改革稅製?對不起,動了天下所有士紳官僚的免稅特權,他們會用儘一切合乎祖製的理由,將你的新政扼殺在搖籃裡。

你想嚴明法紀?對不起,你抓的每一個人背後都牽扯著一張巨大的關係網,今天你辦了他,明天就會有無數的言官,用酷吏、擅權的罪名將你淹沒在唾沫的海洋裡。

這,就是曆史上的崇禎所麵臨的真正的絕境。

他的失敗,從他坐上龍椅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注定了。

在朱由檢看來,他不是輸給了皇太極不是輸給了李自成,他是輸給了那個已經爛到了骨子裡龐大的官僚體係。

想到這裡,朱由檢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車廂內的光線,似乎更暗了。

那盞小小的宮燈,在馬車的顛簸中輕輕地搖晃著,將他和他對麵張維賢的影子投射在車壁上,拉長,扭曲。

朱由檢很清楚,自己現在所麵對的,是和曆史上那個崇禎,一模一樣的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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